遥远的天地相交之处忽然传来异样的骚动，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
按理说这样的一声响本不该引起恐慌，因为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位于天都正中的灵山大殿，此刻殿中正在召集百年一次的仙家大会，十二仙国的首领皆汇集于此，给天都之主袈若汇报领土上百年间发生的事。
而这异响的来源也很明确，是来自最近一直不太平的凡土、朝远之国。
这片曾经在十二仙国中独领风骚的天都之土，在经历一场异变之后沦为了凡界尘土，而离那场惊天动地的双神之战，也早已过去了八百多年。
一声巨响过后，大殿之中又恢复了寂静。
几位仙都首领面面相觑，人人都听出这异响是来自朝远，人人心底也都清楚这片陷落的仙土上八百年前都发生过什么，却无一人敢在此刻开口询问。
身为光明之神、百神之首的天都主袈若，周身陷在一片金光之中，华贵的法袍将他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神睥睨而又漫不经心地听着诸神向他小心翼翼地汇报，如同一尊被人精心供奉多年、毫无生气的神像。
朝远国的异响传来时，他的眼神里才难得出现一丝活气。
望着满朝文武神支支吾吾而又不敢开口的样子，袈若缓缓闭上双眼，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往事。
在他身侧各站着一位神祇，看样子是一文一武，能够站在袈若身侧，想必也是众神之中的佼佼者。
此刻他二人也明显看出了天都主的异样，武神伽蓝欲要开口提醒，袈若的声音忽然如同洒进林间的晨曦般响了起来：“将你八百年前留下的摊子收拾好。”
也不知他究竟在和谁说话，他兀自站了起来，回首对着满殿文武神道：“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还有两位根本没来得及汇报的仙国首领相视一眼，在殿上迟疑着并未退去。
袈若的目光朝他二人投来：“靖铃国与沉玉国繁荣昌盛多年，下个百年势必也会照旧如斯。去吧。”
靖铃国和沉玉国的首领恰巧都是女神，听了天都主的话喜不自胜，纷纷叩首谢恩，此时天都之主却忽然沉声道：“只要别走她的老路。”
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两个首领不约而同加快了叩礼，以最快的速度逃也似地离开了灵山殿。
片刻前还人头攒动的灵山大殿中，此刻众神和他们的侍从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四人——
万神宝座上的天都之主袈若、袈若身边的文武双神伽蓝和释迦，还有一个从大会开始就一直站在角落里、身披黑袍的不起眼道人。
对于他的不请自留，袈若一点也没觉得奇怪：“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一身黑袍出现在灵山大殿本身就是对天都主的不敬，伽蓝用手中长棍重重敲击地面：“单独面对天都之主的询问，善恶凌天，你还不快快跪下？”
道人听了愣了几秒，随即取下盖住头脸的黑袍俯身下跪，却忽然被一道金光阻止：“无碍。”
武神眼睁睁看着从宝座上站起的袈若缓缓走下高台，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起来吧。”
善恶凌天从鼻子发出一声嗤笑，根本没去理会天都之主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真是没用的东西。”
一言毕，即刻有两道寒光同时从一侧以惊人的速度闪出，同时架在他脖子上，伽蓝和释迦同时厉声道：“无礼狂徒！”
没有袈若的命令，又有谁敢真的在他的灵山大殿上杀人，文武双神急切地看着袈若，只要他一声令下，这藐视天规的东西即刻就会命丧黄泉，可天都之主却似乎对他的挑衅毫无反应。
只听善恶凌天继续道：“元祈、褚衡，都一样。”
发觉他方才骂的并不是袈若，文武双神的表情渐渐缓和下去。
“追白珠到底还是被她毁了，白夜若是知道此事，怕是会很欣慰吧？”
听见那个名字，袈若的眼神刹那间泛起一阵暖意：“嗯，或许吧。”
“你还留着她，我知道的。”
善恶凌天忽然抬头，投向袈若的眼神里写满恨意：“我找了八百年，跑遍天都和朝远的每个角落，就算找到了她的转世，也没能找到她一丝元魂。袈若，你到底是赢了。”
天都之主重新回到了他的宝座上，眼神沉寂中带着些许落寞：“你我之间，从未有过赢家。”
黑袍道人遥遥看向脚下朝远国的方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袈若闭眼沉息，身边的文武双神即刻心领神会，一前一后退去。
“凌天，我已经欠她太多太多。”
“什么意思？”
天都之主再次睁开的眼睛里满是掩盖不住的疲惫：“朝远重返仙都的天门只是关上了，并非不能再次打开。”
黑袍道人难以置信道：“你这是打算背弃你我之间的诺言？”
袈若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为了天都，八百年前我甚至连她都背叛了，如今，不过是到了你要赎罪的时间罢了。”
善恶凌天发出一阵冷笑：“你就不怕我毁了她的朝远？”
天都之主的声音不疾不徐：“你说的‘她’，是白夜？还是元葭绫？”
空阔的大殿之中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八百年前，谁也没曾想一个藉藉无名的游神竟一举战胜天都女战神白夜，就算是天都之主的袈若也无能为力，最终只能顺应他的要求，将她的仙土朝远国贬落凡间，任他在已经陷落的土地上肆意妄为了八百年。
谁也没想到，八百年后，朝远竟然诞生了一位青出于蓝的白氏后人，现在的朝远，也早已不再像八百年前那般任人鱼肉。
短暂的安静之后，传来的是善恶凌天怒不可遏的咆哮：“袈若！你这无赖！我要毁了她！”
“请便。”袈若的声音沉静如同冰封千年的湖水：“如果善凌天也答应的话。”
“袈若、你……！”
“送客吧。”
伽蓝和释迦从幕后冲出，一左一右死死架住善恶凌天，将他一路强行拖出了灵山大殿，一路上疯狂的声音依旧不断传来：“好好好，如果他不同意，那么我便让元葭绫亲手杀了他！我们一起万劫不复！哈哈哈！”
等文武双神回到大殿时，高高的万神宝座上空荡荡的，袈若已经不知所踪。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个场面，两人对视一眼后唤出一众仆从，开始清扫灵山大殿中的残局。
每次散会，天都之主皆是一眨眼便从众人面前消失。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灵山殿的，更没人知道他平日的居所究竟在这茫茫天都中的何处。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灵山殿的洒扫等一应事宜完毕，众仆也都从殿中离开。
一位无论长相还是打扮都极其普通的奴役小厮，正沿着朱雀大道的边缘行走着。他手中拎着水桶鸡毛掸子等打扫之物，眼神疲惫。
眼见前方拐弯处走来三五个与他同级的小宫女，小厮下意识地侧身闪躲，给她们让出一条路，宫女之间的谈话随之飘进他耳朵里。
“都说今日大会还没开完就散了，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我今日就在殿上。”
“那你快和我们说说看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宫女们已经路过，小厮默不作声跟在她们身后，与她们保持着两三米的恒距。
“还能是什么？就是那个朝远呗。”
闻言几个小宫女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你说天都主和白夜女战神、还有那个善恶凌天之间，到底都有过什……”
另一人赶忙捂住她的嘴，警惕地望了望周围，眼神明显略过了那不起眼的小厮：“嘘！这话可不能给伽蓝释迦他们听见，不然即刻废了你仙籍！”
“切。”那小宫女听了一脸不屑，“天都主那么好的人，除了白夜战神，你见过他同意废谁的仙籍没有？”
那个谨慎的宫女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一人插嘴道：“还真是红颜薄命，听说当年整个天都就没有不对白夜战神动心的男天神，都说她就是天都主钦选的天后，谁知道最终会是这么个下场呢？”
“我劝你们还是少说两句吧。没看见我们后面还跟着个人？”
几人不屑地瞥了小厮几眼，纷纷加快脚步行色匆匆地消失了。
那小厮倒也镇定，继续这么不疾不徐地走着，回到自己的山间茅屋，放下手中物件，来到后院的一口井边。
他先是浅浅抿了几口舀上来的清澈井水，那井水竟然开始微微摇晃，待摇晃停止，井中央赫然出现了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盒，盒里缓缓飘动着一缕白烟。
井中白烟看见有人来，轻快地在水晶盒里打着圈。
天都主袈若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到了骨子里：“你知道我舍不得放你这缕游魂离开，可你的这缕遗息，在凡间也给我惹了太多麻烦了。”
白烟听了他的话，仿佛不能理解内容，转圈的速度明显慢了下去。
“白氏现在有了元葭绫，只要她能过了恶凌天那关，用不了多久，你的夙愿就能实现。”
用着等级最低的天神小厮的面孔，袈若怀中抱着水晶盒，脸上露出痛苦寂寞的神情：“八百年来，我这一颗心没有一天不是如同万剑穿孔那样难受，只是、白夜……”
“我是天都之主，我的第一职责永远都是守护天都，当年的抉择，实属无奈之举，这八百年里，我也尽了全力去保你的那缕游魂，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我真的、尽力了……”
白烟忽然停止了活动，烟团拧成了一股，闪烁出淡蓝的光芒。
八百年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出现，袈若紧紧盯着水晶盒里发生的一切，抱着盒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过猛呈现出缺血的苍白。
尽管已经被密封得十分完好，依旧能听见从盒子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已经活了上万年的袈若听了这声音，瞬间激动地如同三岁孩童：“你说谢谢我？！”
然而他的激动却没有等来任何回答，盒中的白烟又恢复到了往常，开始漫无目的、无忧无虑地打起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