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袭来之人猛地一愣，紧接着刀剑声大作，鸢凝竟和那不速之客迅速战成了一团，常人根本看不清那团剑影之中谁是谁，两人的剑术竟也是不相上下，一时间打得难舍难分。
于小年担心道：“这又是什么人，竟和我家公子两剑相击，毫不逊色？”
这奇水镇果真是险，前筑国十二钉李穆之子、如今南陵卫少主，竟连续遇见能与自己单打独斗的邪灵。
嘉陵忽然道：“小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打的，有些怪？”
小年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纯纯却道：“姐姐，我看小公子和这人打得，虽然激烈，但与其说是敌我之间的打斗，倒更像是同门师兄在比试。”
果然，只见他二人似乎都极为熟悉对方的招数，刀光剑影之间不见谁直取谁的要害，反倒像是在相互给对面出难题，想看看对方如何解决。
鸢凝的剑气是极为罕见的冰蓝淬火色，宛如高山之间的银丝瀑布飞泻而下，剑意高而不冷，而再看那来人，竟也是一模一样的剑气，乍一看，真的宛如两个镜中人在缠斗。
“我说，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句话，再决定砍不砍我？”
半柱□□夫，二人已在空中斗了数百招，那人好不容易得了空，立在一块石头上，一边喘气一边道。
“你为何要砍那妇人？”鸢凝嘴上冷冷说着，又是一剑追去。
“我砍她，无非两个理由。第一，她欠我一条命。第二，她这烂命撑到现在，不如我直接给她个……哎，我这说话呢，你们几个别捣乱！”
众人好奇地望去，只见半空忽然掀起一股强劲的风，握住了那人的手。慢慢地，一个依稀可见的男人的脸凭空出现在风中，正是风卷。这时不知从哪跳出来一柄上蹿下跳的红色拂尘，一下扑进他怀里，动作十分亲昵。
“不好。”嘉陵暗道，“这位莫非就是正主，阿秀公子？”
她正疑惑，忽地只听一声清脆的琵琶，如弹奏前微微调试一般发出悦耳的声音，接着一个清冽的女声道：“曲二，山回路转。”
话音未落，嘉陵一行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地覆天翻，她迅速蹲下，两手紧紧贴上地面，她本以为这曲二应该也是幻术，只能操控人的感知，无法改变周围的真实情况，可她一接触地面，却猛地一惊，因为这地面，竟也在飞速地旋转着。
好一个“山回路转”，这琵琶女的曲二，不是改写人的感知，竟然真的能随心所欲地移动人的位置。
她抬头一看，只见空中一个美极了的婀娜身影，青衣遮面，青葱玉指在空中一边畅快地拨动手中的琵琶，一边衣袂翻飞，宛如三百年前她亲耳听薛亦晴弹的那曲琵琶一般，美轮美奂。
“呃、呕……呕呕！”
于小年的声音传来，因为武功修为最低，他在这妖气极重的琵琶声里，身体承受着飞速旋转带来的失重感，很快就吐得不成样子。
“小年！小年！快到我这来！抓住我！”
嘉陵奋力朝着模糊的青年人的身影摸去，可刚爬了两步，只见薛凌薇忽然将长袖长裙各扯去一半，露出纤细苍白的四肢，随即将琵琶往脑后一抬。
“反弹琵琶？”
话音未落，只见薛凌薇面容上富家千金的神色逐渐融化，铮然露出半张带着獠牙的本来面目：“曲三……”
她刚刚说完两字，嘉陵便没了后面的记忆。再度醒来时，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一片雪白的茫然。
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悬崖边。
她揉了揉眼睛，是的，自己没有看错，在她面前的悬崖峭壁之上，一个白衣女子如同荡秋千般，一双赤足就在万丈深渊之上荡啊荡，似是十分愉悦。
听见嘉陵醒来的声音，那女子转过头来——与薛亦晴有七分相似的脸上，不相称地长着一副恶鬼般地獠牙。这应该是薛凌薇原本的样子了。
“你醒了？”她的声音还是和原来一样清冽，“我和阿秀说了，有些事情想要单独问你，他同意了。”
说罢薛凌薇又回过头去，继续背对着嘉陵，独自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
“你们现在应该知道，起码公主你已经知道，我、红拂、风卷，和阿秀公子的关系了吧？”
嘉陵缓缓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俨然像是另一个人：“你果真很温柔。这些问题，你明明也可以当着鸢凝他们的面问我的。”
薛凌薇没有直接回答她，反而伸手往悬崖下指了指：“喏，你看。”
嘉陵循声望去，不由得一惊，只因她所指之处，赫然是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
凌微琵琶。
而那琵琶，似乎是被人狠狠摔下了悬崖，又重重砸在坚硬的岩石上，半个琴面都已化为齑粉，琴弦寸断。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那琵琶。”
她一语惊人。
“为了那琵琶，我从安息已久的地底被重新召唤，成了，现在这幅样子。”说罢竟伸出一只手，搭上一只獠牙，狠狠一掰，鬼牙应声折断，折断处汨汨向外流血般不断地溢出萤火般的光。
那是邪灵的命泉在流逝。
“百年前，我也是随着主人登台，在万众瞩目中被称赞、被羡慕的存在。而如今，却成了为了复仇，而手刃百姓的兵器。”
嘉陵缓缓在她身边坐下，“你后悔吗？”
“不，我不后悔。”
薛凌薇惨然一笑，“但也是在窥探了公主你的记忆之前。如今的我，后悔吗？可能有一点吧。再说准确些的话，我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比亦晴和阿秀更悲怆的故事，这让我感觉到，一直以来的自己，不过都是活在执念中罢了。”
嘉陵眉毛轻轻一挑，“百年前，你家主人，应该也有一段不输于我的回忆吧？”
薛凌薇闭上眼，仿佛思绪又回到往昔：“刚开始追白那会，亦晴日夜带着阿秀，不，应该说是秀水，也就是他亲手给自己造的剑，日出而行，日落而息，雨雪冰霜，一刻不歇地修行。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去帮别人都不敢帮的人。”
“那些嫉妒他的人，只看得见亦晴年纪轻轻就坐拥太多白纹功绩，却不曾看见他付出的、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努力。这些，只有我们和秀水才知道的努力。那些嫉妒，慢慢变成了质疑，再一点点从质疑发酵成戾气，最终酿成了惨祸。”
“就在公主你以嘉陵之名，来到奇水镇的前一天，秀水剑化型了，变成了阿秀，也就是你们说的剑灵。”
嘉陵叹道：“看来我想的不错，若说亦晴真的已经练成了剑灵，大抵便也是那几天了。”
“后来的事，当年你也看见了，亦晴被他麾下最信任的几个亲信合伙谋害，可怜我的主人，至死都不信是他们背叛了他，至死都还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听见解释。”
“可一旦动了歪心，杀了人，他们自己便再也不能成为白王了。”
“那些人，早就知道自己无缘白王，他们想要的，不过就是泄愤、破罐破摔罢了。我不能得到的东西，你也别想拥有。”
嘉陵望着那已然摔毁的凌微琵琶暗暗出神，“还有件事我没想明白。”
“什么？”
“你们应该是一年前奇水镇地震的时候才开始复仇的吧？如果我猜的没错，复仇的目标应该有两个，一个是当年在县令府当差，知道那几个亲信的计划，却没有告知亦晴的人；还有一个，便是当今天下所有心术不正的追白人，我说的对吗？”
薛凌薇点点头。
“那为何要等亦晴死了百年后才开始？阿秀应该早在他刚去世那会，就有不输现在的能力，何必大费周张，过了这么久，才从亦晴的贴身之物上造出你们几个。”
已然自断一根獠牙的琵琶女听闻此话，忽然仰头朝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晶莹的发丝和睫毛上，“亦晴临死时，虽然没来得及听见世人的道歉，却没有忘记做一件事。”
嘉陵瞳孔一震：“难道他……”
“是的。因为他太了解秀水了。他知道自己死后，秀水一定会不计代价去复仇。所以主人咽气前，先行断了自己全身的经脉，相当于封住了与剑灵神识相连的纽带。他这一断，便让阿秀在奇水山下足足封印了好些年。这百年间，很多人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便已经死了。”
可怜县令薛亦晴，活在人世间最后的力量竟不是用来报仇，而是将自己的挚爱抽筋削骨，封在山底。
嘉陵默默叹息，“百年前那次天谴，刚好掩盖了亦晴自断经脉、封印剑灵带来的异象，所以大密宫典中才不曾有关于“剑灵秀水”的记载吧。”
“一年前发生的地震，无意间改变了奇水山的气脉，再加上时间流逝，当年的封印也不曾有人加固，阿秀便趁机冲破了奇水山，开始他那迟到的报复。”
薛凌薇听完，怅然道：“公主果真冰雪聪明。只是，我、红拂和风卷，并不是阿秀造出来的，而是在他出奇水山之后，不知被什么力量放出来的。”
嘉陵奇道：“这就有意思了，除了阿秀，难不成，这世上竟然还有人知道亦晴的事情？”
薛凌薇摇摇头，随即又想起什么，认真道：“公主，我想问你的事情，其实和亦晴并没有关系。”
嘉陵无奈地挑挑眉，“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问什么。那就破例一次，你想问什么，今天我都会告诉你。”
“我想问的事情，也和你回忆里的凌阳太子无关。”
“不是他？那你想问我什么？”
薛凌薇一双晃来晃去的脚忽然安分了，只听她一字一句问道：“你和李折鸢的身份，明明就应该水火不容，为何会像现在这样相处得如此融洽？我所知道的大公主，可是个杀伐果断、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接近了目标，又为何迟迟不下手？”
嘉陵脸上淡淡的笑意逐渐消失：“你究竟在我的记忆里看见了多少东西？”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忽然发出呲呲巨响。
那响声越来越大，猛地只见那巨石上出现了一道裂缝，透过那缝，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奋力挥剑的身影。
这巨石便是薛凌薇所设结界的“门”。
而那挥剑人，竟是凭着一己之力，硬是将这结界劈开了一道缝。
“公主，我是个邪灵，不太会说话，你可能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的琵琶，只能看见人心里与爱有关的部分，不过，不止是过去的，还有将来的。”薛凌薇望着那道缝若有所思，“可是在公主这里，我不仅看见了凌阳太子，还看见了，他……”
说罢眼睛往那挥剑人看去。
“鸢凝？快住手，不要乱来！”
嘉陵一门心思扑在了正在乱来的鸢凝身上，全然没听见薛凌薇低弱的喃喃自语：“我的意思，也是作为你的好友亦晴的意思，我们担心公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