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圣宸宫内，君云逸坐在案前，桌上的锦盒里是一枚已经陈旧的荷包。这个荷包正是他与曦归相识的开始。

    二人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初见时，她风风火火的，似乎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连路也没看，直直撞了上来。撞断了荷包的她当即发难，当时只觉得好厉害的小姐。在得知自己身份后担心自己为难，又立时低头致歉。

    再见时，是自己登门致歉。被突然召见的她举止规矩，双眸中有难掩的忐忑。得知自己来意时的惊讶与放松，继而察觉到嫡母与嫡姐难看的脸色时，偷笑的那么明显却自以为掩饰的良好。

    后来很久没有见过她，只是曾听说太傅似乎误会了，她们母女的日子却因此好过了些。因为太傅府的人并未声张，我便也不曾过问，想着能帮她也是好事。可不曾想，再见之时竟是她娘亲离世之时。

    那夜我忙完公务回府，途径太傅府。侍从撞上两个行动鬼祟之人带到我面前，我本以为是两个胆大包天的毛贼便准备命人天一亮便送去衙门，却不想撞进了一双满是血丝的杏眼中。

    我见是她便命人放开了她，在她侍女低低的啜泣声中，我得知了原委，不免有些默然。我自幼长在深宫里，对女子之间的手段也是有所了解，自是知晓几分。说他娘亲是自尽，我是不信的。

    其实我曾羡慕过她，有那么疼爱她的娘亲。我的母妃生我也不过是为了争宠，连自己生病都不曾过问，更别提是亲手绣香囊这种细小之事了。只是如今……

    我将目光转向她，却见她只是无声的流泪，眼底是无尽的恨意。在空寂的大街上，我们几人默默良久，远处传来了打更声。我让人拿了些银子给她，又派了两个人给她帮她去收敛她娘亲的尸身，也算是聊表心意。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帮她，微怔之后向我深深一拜，说一定会报答我。我笑了笑，心想我一个皇子哪里需要她报答我，只是感念其心意便也应下了。

    只是世事难料，后来的事情告诉我我错了。

    那年中秋晚宴，父皇下了恩旨，允各府嫡女庶女皆可参加宴会，是为了给各位成年皇子选妃。我一早就知道母妃看上了周太傅家的嫡女，所以父皇赐婚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父皇的旨意是侧妃。不是正妃那周夫人与周大小姐自是不愿的，眼看着父皇便要降罪，那周大人竟将她推了出来。

    我没有错过她眼底的失望与讽刺，想来她是不愿的。只是她没有拒绝，笑着接受了父皇的赐婚，免了我再一次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

    只是终究是耽误了她余生。

    皇命难违，我与她，都没得选。

    只是我却不知，我又错了。

    迎亲那日，我亲自上门相迎，只想给她在王府足够的底气。

    洞房之夜，我与她坦言，只要她不愿，绝不强迫于她。

    她听完却是笑了，在她清脆的笑声中，我明白自己是多么多虑，虽有些尴尬却也不由的失笑。

    婚后，我忙于公务，见她的次数也不多，没过多久父皇、太后接连往府中赐人，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和委屈。她不曾抱怨过一句，只是尽心为我打理好一切事物，所提所求也从不过分，不论是在府中还是在后宫。

    而自己所能给她的不过是多去探望以及一切皇后该享的尊荣。

    想起周曦归为自己做的一切，君云逸搭在雕龙扶手上的手不断收紧，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抹杀气：“曦归，你放心。朕一定会还你公道，也一定会照顾好君箬的。”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轻响，一道人影闪身进入。君云逸抬眸见是暗卫，不觉蹙眉，后背靠在椅子上问道：“何事？”

    暗卫屈膝抱手答道：“启禀皇上，茵淑妃去了冷宫。”

    君云逸坐直了身子道：“什么！？”

    “茵淑妃在入夜时分带了身边的两个侍女前往锦寒宫，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因为刘、祝二人处置未定，君云逸为避免有人趁机偷天换日，特意派了暗卫盯着冷宫的动静，却意外的撞见了此事。

    君云逸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敲，思索半响便明白了在那小半个时辰里发生了些什么。想起她白日答应的好好的，夜里就直接行动，君云逸便觉来气，只是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君云逸略微思索道：“还有谁知道茵淑妃去过冷宫？”

    “今夜戍守冷宫的两名侍卫曾见过淑妃娘娘，只是并不知娘娘的身份。”

    君云逸当即下令：“去将二人带来，记住，不要惊动旁人。朕去一趟皓雪居。”

    皓雪居内，在豆蔻离去后，沈落颜侧身从枕畔摸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翡翠牡丹雕花步摇，正是之前她从惠仪皇后处耍赖讨来的那支。

    沈落颜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步摇，眼中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扑棱而下，顺着她光洁的面颊滑入柔软的枕间，消弭不见，被衾间皆是压抑低沉的哭声。

    沈落颜手中牢牢握着步摇，不知何时睡去，脸上尤还挂着泪痕，泪眼朦胧间似乎看到了周曦归带笑的面庞。

    沈落颜伸出手握着她冰冷的手，哽咽道：“姐姐，我替你报仇了！刘氏和祝氏已经下去向你请罪了。”

    周曦归面上的笑容更深，伸手温柔的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点了点头。

    沈落颜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一颗颗的滚落，道“姐姐，我很好，君箬也很好。我们都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周曦归却只是面带笑容的摇了摇头，身影渐渐虚幻了起来。沈落颜慌张的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四周渐渐升起一阵薄雾，再也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一个长发散乱的女子自沈落颜身边快速略过。

    沈落颜警觉的观察的四周，喝道：“谁？滚出来！”

    “咯咯咯，沈落颜，咱们才刚刚见过面，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

    随着一阵女子的轻笑声，一直冰凉的手搭上了沈落颜的肩膀。

    沈落颜身子一僵，猛的转头，一张口鼻流血的苍白女人脸映入眼帘，赫然就是刘有木的样子。

    沈落颜的额上浮现层层冷汗，刘有木唇边诡秘的笑意渐浓：“你怎么可以忘了我呢？是你亲手灌我喝下的毒酒啊！哈哈哈呜呜呜！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刘有木凄厉的哭笑声刺激着沈落颜的神经，一时间她只能身体僵硬立在当地。

    刘有木搭在沈落颜肩上的手猛的锁在了她的颈间，边哭边笑道：“我孤单的很，来陪我吧！你杀了我，你快来陪我啊！”

    那手冰冷的温度让沈落颜打了个激灵，窒息的感觉渐渐传来自。沈落颜心中的绝望如同周身的雾一般浓厚，只能凭着本能挥舞着双手，依旧阻挡不了眼前升起的黑暗。忽然手上传来一阵疼痛，如一束光般驱散了黑暗。

    沈落颜睁开眼，入目的蝉翼纱帐让她的神智逐渐清明。

    沈落颜微微平复了喘息，坐起了身子，后背的寝衣早已被冷汗濡湿：“原来是梦魇。”

    感受到手背的疼痛，沈落颜将目光移了过去。借着微薄的月光，依稀可见手背上红了一块，正是方才在梦中胡乱挥舞着双手，磕在了床沿上所造成的，正是这疼痛将自己从梦魇中唤了醒来。

    只是这一抹红，越看越像是沾染的鲜血一般，醒目而妖冶。

    忆起方才的梦，沈落颜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即便理由再正当，那个人再该死，自己终归是杀了人，还是亲手，这心又如何能安呢。

    随着一阵风吹过沈落颜打了个激灵，抬首便去找那来源。目光流转间，就见书桌旁一人修长的人影正看向自己所在方向，在深深夜幕中看不清面孔，手里还拿着什么。

    沈落颜刚刚有些回暖的身子再度冷了下去，强自镇定着问道：“谁在那？”

    闻言那人影上前掀开了帷幔，俊逸的面庞是那么熟悉。

    沈落颜不由惊呼：“皇上！您怎么在这？”

    君云逸不答，薄唇紧抿在一起，面部轮廓也紧绷成了硬朗的线条。

    黑夜中沈落颜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是直觉告诉她今日的君云逸和往日不同。她伸出手去牵他垂在身侧的手，轻声唤道：“皇上……”

    那宽厚的手掌却在自己刚刚触碰时便抽离，沈落颜的心猛的一紧，垂下了眼眸。静谧的殿内响起窗扉相碰的声音，继而沈落颜肩上一暖，抬首入目便是君云逸依旧紧绷的面庞。

    在沈落颜的指尖碰到自己的那刻，君云逸就感受到她手上的冰冷，他抽身关上了虚掩的窗，又顺手取了件搭在紫檀木绣花屏风上的外袍给她披上。

    看着沈落颜眼底的无措，君云逸在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道：“梦魇了？”

    男人温暖的怀抱让她鼻头一酸，带着浓浓的鼻音点了点头：“嗯。”

    君云逸一手紧揽着她纤细的腰身，一手抚上她浓密的秀发，一下一下的安抚着她慌乱的心。

    良久，君云逸缓缓开口，道：“都处置了？”

    沈落颜身子一僵，自君云逸怀中愕然起身。男人只是面色平静的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沈落颜抓着衣角的手不自觉缩紧，道：“皇上您都知道了？”

    君云逸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得到了君云逸肯定答案，沈落颜随即将自己从掖庭取了毒药，又前往冷宫处死二人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便低着头，等待着君云逸对自己的处置。

    她不是没有想过刘、祝二人死讯传出后的结果，聪明人那么多，随便想想便能知道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她在赌，赌那些人只有疑心，没有证据。自己本以为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如今半夜都还未过去，君云逸却是已经知道了一切，自己终究还是太过自信了。

    两人静坐良久，君云逸的声音缓缓在沈落颜耳畔响起：“剩下的药呢？”

    沈落颜一怔：“没了。”

    君云逸也怔了证：“没了？”

    沈落颜心虚的点了点头，道：“我一时生气，就全添进了酒里……”

    君云逸眼角微跳，不死心的道：“一点没剩？”

    看着沈落颜再次点了点头，君云逸不免感到语塞，喟叹道：“你是怕量少了她们死不了吗？”

    沈落颜缩了缩脖子：“臣妾不敢……”

    君云逸轻哼一声，语气变得凌厉：“你不敢？白日里是怎么答应朕的？结果呢？晚上就跑去了冷宫！”

    君云逸越说越气，骨节分明的手指就重重敲在了沈落颜的额头上。

    沈落颜吃痛却不敢多言，抬手摸了摸额头，柔顺的道：“臣妾知错，还请皇上降罪。”

    君云逸作势又要再打，沈落颜向后一缩，道：“臣妾真的知道错了！”

    君云逸的手温柔的落在沈落颜的头顶，道：“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替朕解决了此事。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朕处理，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好歇息。记得，不论谁找你说此事，你只说不知情就好。你桌上的东西，朕就带走了。”

    沈落颜一时没有转还过来，道：“什么东西？”

    君云逸道：“辛苦你查到了那么多证据，如今也算是有足够的理由收拾刘氏一族了。”

    沈落颜这才恍然大悟，之前查到的证据都搁在桌上的锦盒里，想来君云逸之前拿的就是那些书信。于是低声道：“皇上不怪臣妾僭越就好。”

    君云逸道：“怎会。先好好睡一觉吧，朕在这陪着你。”

    沈落颜露出一抹浅笑，由着君云逸替自己盖好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包裹着自己手掌的温暖，沈落颜心中渐渐安定下来，缓缓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