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沈落颜随着身畔人的动作悠悠醒转，  睡眼惺忪的打量着殿内的景象，耳边响起了刻意压低的声音：“朕吵醒你了？”

    君云逸挥手命宫人退下，自己则是在沈落颜身边坐下，伸手替她拢了拢被角，道 ：“你身子不适，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沈落颜摇了摇头，坐了起来，身子懒洋洋的靠在君云逸身上，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不了，昨夜睡得很好，再睡的话午睡就睡不着了。”

    沈落颜因幼时之事而患有体寒之症，小产之后身子也还未恢复，每逢葵水之期便手脚冰凉，难以入眠。昨夜君云逸将她整个人都搂在怀中，温热的手掌一直覆在她小腹上。因此，沈落颜难得的在月事期间睡了一个好觉。

    君云逸抬手揉了一把沈落颜散乱的青丝，满是宠溺的笑道：“好，随你高兴。”

    沈落颜娇笑道：“多谢皇上！”

    君云逸笑着在沈落颜额上落下一吻，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朕先去上朝了。近日朝政繁忙，朕今日便不来皓雪居用膳了，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吩咐小厨房做。”

    沈落颜满脸促狭：“好，臣妾知道了，若是做了什么好吃的，定会让人给圣宸宫也送一份的。”

    君云逸笑着捏了捏沈落颜的鼻子起身离去。

    君云逸走后不久，沈落颜想起昨日还有事情未曾处置，便唤来了豆蔻，低声吩咐几句。

    近来后宫中虽略显平静，但也不能阻碍时光的流逝。院中的草木也悄悄的换了颜色，枝叶末梢上悬挂着的露珠清澈圆润，连带着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凉意。

    沈落颜陪同两个孩子用过早膳，便命湘月送他们前往重华宫。

    随着两个孩子的离开，沈落颜面上的笑容也缓缓消失。

    豆蔻会意，转身出去对着侍奉在外的小宫女道：“娘娘用完膳了要浣手，这水凉了，换盆热一点的来。速度快些，让阿夏送进来就行，你们去歇息吧。”

    两个小宫女忙领命去办，其中一个道：“服侍娘娘浣手这种事情一向是咱们这些小宫女做的，阿夏姐姐可是娘娘身边的得脸的大宫女，怎么会让她来呢。还有昨日啊，娘娘一向心疼咱们这些宫人，竟然就让阿夏姐姐在廊下跪了那么久。哎，你说是不是……”

    另一个宫女不耐烦的打断了她，道:：“行了，主子的心思咱们别猜，小心惹祸上身。当好自己的差事就好了。你赶紧去换热水，我去叫阿夏姐姐。”

    见对方不愿与自己多谈此事，那小宫女只得悻悻的“哦”了一声忙去换水。

    宫女住的下房里，小宫女过来传话的时候阿夏正在给自己的膝盖上药。昨日在廊下将近跪了两个时辰，今日膝盖已经是一片青紫。

    “阿夏姐姐，娘娘唤你去侍奉呢。”小宫女敲了敲门道。

    阿夏狐疑道：“我今日休沐娘娘是知道的，怎么会唤我过去侍奉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姐姐快些吧，娘娘等着呢。”随着话音的落下门外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阿夏的心随着远去的脚步声一点点提起，回想起昨日沈落颜那看似无意的一眼，阿夏只觉得手脚发冷，慌乱一点点将她笼罩：她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阿夏心中虽不愿前去，但也知道耽误不得，草草收拾了一下仪容便向主殿走去。

    阿夏心情忐忑的到了殿外，方才去换水的小宫女忙将手中的盆子塞给了她，嘴里还嘟囔着：“姐姐怎么才来啊，娘娘可等了好一会儿了。再耽误会儿，这换过的水都又要凉了呢。”

    阿夏看着手中的东西一怔，道：“娘娘唤我来是让我服侍她浣手的？可这不是……”

    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宫女蓦的出声，打断了阿夏的话：“姐姐还是快些进去吧，别让娘娘真的等急了那就不好了。”

    阿夏的理智瞬间被扯回，当下不再多言，捧着东西躬身入殿。

    阿夏进入殿内恰逢沈落颜刚刚放下手中的茶盏，当下捧着盆与手巾在沈落颜面前跪下：“请娘娘浣手。”

    沈落颜掬起一捧清水淋在自己手背上，温热的水珠自细腻的柔夷上滑落而下，令人心生怜惜。

    沈落颜一边浣手一边打量着阿夏的神情，见对方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眼底的冰霜又重了一层。

    浣过手，沈落颜取过一旁搭着的锦帕擦去手上的水渍，素手在洁白的锦帕间若隐若现，不经意间撩拨着人的心弦。

    待沈落颜将帕子放回案几上，阿夏行礼退下的动作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阿夏，今日本是你休沐的日子，本宫又唤你过来服侍，你可有怨言。”

    “娘娘这话严重了。服侍娘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如何敢有怨言呢？”阿夏弓下刚刚直起的腰背，低声说道。

    沈落颜观赏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漫不经心的说道：“不敢？那便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了？”

    阿夏慌乱的将手中的东西搁在地上，整个身子贴着地面请罪，道：“娘娘明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

    沈落颜素手一挥，打断了阿夏的辩解：“行了，本宫随口一说，你这么慌张干什么？”

    阿夏惶恐的抬起头：“娘娘……”

    沈落颜和颜悦色的笑道：“别怕，本宫今天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阿夏，你跟着本宫有几年了？”

    阿夏小声道：“奴婢自娘娘入宫就跟着您了，如今已经快六年了。”

    沈落颜以手支着下颌，感叹道：“时间流逝，你我主仆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一起度过六载春秋了。本宫记得，你方到皓雪居时也就二八年华吧。”

    阿夏低着头道：“是。”

    沈落颜伸手扶起阿夏，道：“宫女出宫的年纪是二十五，如今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之人？”

    阿夏心中一颤，面上不禁升起一抹红霞，低着头道：“娘娘莫要取笑奴婢。”

    沈落颜拉着她的手，笑道：“男婚女嫁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你倒也不必害羞。若是有，本宫便替你向皇上讨个恩典，由皇上赐婚，本宫再替你准备一份嫁妆，定然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阿夏唇边羞涩的笑意在沈落颜的话语中逐渐僵硬凝固，面上的动人的红色也被苍白所代替。

    阿夏忙跪下，双眸隐隐含着泪光：“娘娘这是要赶奴婢走吗？”

    沈落颜眼底的温和在阿夏跪下的那一瞬间便消弭不见，声音却依旧温柔：“本宫不是赶你走。只是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你我主仆一场，我自然该替你留心些，总不能将你一辈子都困在这深宫里吧。”

    阿夏低头咬了咬唇，语气轻缓却坚定：“奴婢不愿出宫！”

    沈落颜道：“哦？为何？”

    在沈落颜的步步紧逼之下，阿夏有些慌乱的寻了借口道：“宫女出宫的年纪是二十五，奴婢如今才不过二十一……娘娘待奴婢不薄，奴婢还想多留在娘娘身边几年。”

    沈落颜伸手抬起阿夏的下颌，似笑非笑的道：“阿夏，你是不愿出宫呢，还是不愿意嫁人？”

    被迫抬起头，阿夏这才发觉掩藏在沈落颜眼底的寒霜，心下一凛，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娘娘此话何意？奴婢不懂。”

    沈落颜沉声道：“本宫常夸你聪明伶俐。怎么，本宫的意思你真的不懂吗？”

    阿夏眼见装傻避不过，只得硬着头皮与沈落颜周旋，心下却不住懊悔。方才只顾着思考如何才能不被送出宫，却不想引起了沈落颜的怀疑，大脑快速的转动着，不多时便有了主意。

    阿夏强自镇定的对上沈落颜的眸子，一双妙目中满是真诚：“奴婢确是不想出宫，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无以为报，唯有尽心侍奉娘娘左右才能回报一二。至于嫁人一事，哪有女儿家不想嫁人的呢？奴婢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奴婢不想这么早就离开娘娘。”

    沈落颜松开了阿夏缓缓坐直了身子，一双美目审视的盯着阿夏，度量着她话中的真假。

    片刻，沈落颜缓和了语气，道：“本宫也并不是立时便要将你嫁出去，不过是想起此事，想问问你的意思，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正如你所说，宫女二十五岁方可放出宫，虽说如今还早，本宫也可替你留意着些。”

    接着沈落颜话锋一转，道：“那么阿夏想嫁什么样的君子呢？”

    阿夏想起那挺拔俊逸的身姿面上一红，脱口而出道：“奴婢自然是想嫁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

    沈落颜眼底寒光一闪，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笑道：“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莫过于皇上了，阿夏是想嫁给皇上吗？”

    温柔若拂面春风的声音却令阿夏如坠冰窟，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中，忙叩首道：“奴婢不敢，娘娘，您要相信奴婢，奴婢不敢的！”

    沈落颜冷笑一声，道：“本宫不过随口一说，你却这般慌张，难不成是被本宫说中了？不过也是，你的容貌也算是拔尖的，有这样的心思在所难免。只是阿夏，本宫总归是待你不薄，你如此行径，未免叫本宫寒心。”

    听着沈落颜逐渐冷漠的声音阿夏身子忍不住发颤，无数个对策在心中翻涌，最终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阿夏满眼心酸与委屈的看向沈落颜，凄声道：“奴婢敢问娘娘，哪一个女子不想不想自己嫁于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与之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过这一辈子？”

    “娘娘是出身名门的贵女，自幼便是锦衣玉食，是名满都城的才女，后来又福泽深厚的得了先帝的赐婚，不仅能侍奉皇上左右，更是深得皇上宠爱。皇上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儿不假，可世间又有几个女子能有娘娘这般好的命呢？奴婢自知自己不过是尘垢枇糠一般的草芥人儿，如何敢有那非分之想。”

    “而娘娘方才问奴婢的是，想嫁什么样的君子，奴婢所言亦不过是自己心中所愿罢了。奴婢……奴婢侍奉娘娘多年，不敢说自己毫无过错，但到底也称得上是尽心尽力。却不曾想，娘娘竟然以为奴婢存了那魅惑主上的心思，奴婢实在是冤枉！”

    阿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沈落颜冷漠的看着哭诉着自己委屈的阿夏，心中对之的厌恶又多了一层。正如她所言，自己自小便长在深宅内院之中，看惯了后院女子的眼泪心计，又如何看不出阿夏这番话中的真假呢。

    沈落颜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反驳于她，却见阿夏神情郑重的向沈落颜重重叩了一首，决绝道：“奴婢知道娘娘不信奴婢，奴婢自会向娘娘证明自己的清白！”

    话音刚落，阿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了自己鬓间的发钗，朝着自己脸上用力划去。尖锐的钗尖划过细嫩的肌肤，霎时间，猩红温热的血液顺着光洁的面颊蜿蜒而下。

    一时间众人皆被这一变故惊的愣在了当地，豆蔻最先回过神来，忙上前拿帕子替阿夏止血，同时对一旁发愣的棠竹喝道：“别愣着了，我房里有止血的药，快去取来。”

    棠竹被豆蔻的声音惊醒，脚步匆匆的去了。

    沈落颜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盯着阿夏；“你这是何意？”

    阿夏凄楚一笑，道：“奴婢一心只想侍奉在娘娘身边，奈何娘娘对奴婢起了疑心，认为奴婢有那攀龙附凤之心……奴婢无法，唯有自毁容貌，以安娘娘之心。还望娘娘看在多年情分上，可以留奴婢在身边侍奉。”

    说着阿夏深深拜倒在地，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衣襟，同时也刺痛了沈落颜的眼睛。

    沈落颜紧抿着唇，道：“即便本宫错怪了你，你也不必如此。”

    阿夏呜咽道：“娘娘与奴婢都清楚，宫女若是想上位，能倚仗的不过是自己容貌罢了。奴婢只有毁了自己的容貌，才能安了娘娘心，绝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若是娘娘对奴婢还不放心，那奴婢，就唯有以死明志了！”

    说着阿夏便挣扎着起身，欲向殿内的梁柱撞去，幸而豆蔻反应的快，死死拉住了她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阿夏的声声泣诉扰乱了沈落颜原本冷硬的心肠，默然良久，沈落颜垂眸道：“罢了，是本宫疑心错了你。至于许婚之事，若是你不愿，本宫也不会逼你的。”

    阿夏感激涕零的不停叩首：“奴婢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沈落颜微敛眼眸，掩盖了眼底的情绪，轻声道：“你下去歇息吧，这几日都不必过来侍奉了，好好养养身子。”

    阿夏满含谦卑的谢过沈落颜的恩典退了出去，眼底的谦和却转身之际被深刻浓烈的恨意所代替。

    看着阿夏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沈落颜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道：“豆蔻，这事你怎么看？”

    豆蔻从架子上取出一小盒薄荷油，手指轻蘸，在沈落颜太阳穴间缓缓揉开，薄荷油清凉的气味令沈落颜烦闷的心情有所缓解。

    豆蔻沉声道：“昨日之事是娘娘与奴婢亲眼所见，若说阿夏半分心思也没有奴婢是不信的。可她今日举动，无异于是断了自己的青云路。如此行事，确实让人捉摸不透，可到底也是也绝了后患不是。”

    沈落颜只觉得心绪不宁，道：“你与本宫都知，阿夏所倚仗的唯有那较为出挑的容貌，可如今她毁了自己的容貌，若再想在皇上身上动心思是再无机会了。况且她还想以死明志……豆蔻，你说本宫是不是真的错怪她了，她毕竟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却如此疑心她。本宫……”

    看着慌了手脚的沈落颜，豆蔻满是心疼，紧紧握着沈落颜的双手，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道：“娘娘！不管阿夏现在做了什么，昨日她蓄意勾引皇上之事是无可抵赖的！无论是昨日的罚跪，还是今日她自毁容貌，这都是她应得的惩罚，您不应该为了她而困扰。”

    见沈落颜逐渐镇定下来，豆蔻放柔了声音，继续道：“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娘娘若是不想见到阿夏，那便找个由头打发了她出去。”

    沈落颜思索片刻，道：“她到底侍奉本宫多年，如今又损了容颜，就这样打发她出去本宫到底也不忍心。便留她到二十五岁吧，你稍后送些去伤疤的药膏给她，到底以后还要嫁人的。还有以后本宫近身侍奉的事就不必交给她了，本宫，不想见她。”

    豆蔻一一应下，劝慰道：“娘娘实在不必为了阿夏而伤神。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的脾气品行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也是她咎由自取。娘娘已经给过她多次机会了，若她继续执迷不悟，只怕会下场凄惨。”

    沈落颜黯然道：“我不是为了她难过，我是为了自己。在这深宫沉浮多年，我早已是面目全非，失去了对旁人最基本的信任，我只怕我的疑心害了那无辜的人。”

    豆蔻道：“娘娘是变了许多，可娘娘从未怀疑过奴婢，从未怀疑过湘月，也从未怀疑过棠竹，不是吗？旁人是否无辜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阿夏她绝不无辜。娘娘并未疑心错人，也并未因为您的疑心而害了任何人啊。”

    为了不让豆蔻担心，沈落颜强撑起一个笑容，道：“你说的是呢，幸而还有你们在我身边。不说她了，豆蔻，这距离午膳也不远了吧？”

    豆蔻瞪圆了眼睛道：“娘娘，这早膳才用过多久啊！您……唉，您今日想吃什么呢？”

    沈落颜笑嘻嘻的道：“本宫瞧着前些日子的那个落叶琵琶虾就很不错，就是费时间些。”

    豆蔻瞧了瞧漏刻，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再费时间也足够了，奴婢这就去准备，保证让您午膳时吃到。”

    随即便在沈落颜的催促声中去了快速离去，豆蔻自是知道沈落颜并不是想吃那落叶琵琶虾，不过是想一个人静静，又怕自己担心找的借口罢了。

    忆起阿夏近来的行迹，豆蔻面色沉了下来：是平日自己太过疏忽了，才给了她可乘之机。只是如今娘娘已经对这件事有了处置，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多盯着她了。

    豆蔻思索着脚下便转了方向，找到今日在院中侍奉的宫人细细叮嘱其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见一切安排妥当才放下心来转去了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