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

    高门大院家的贵女向来不轻易出门,更不论子时还在夜市上逛。夏之秋的脑海里,鲜少有中都街巷深夜时的模样。长夜留给她的固有印象,只有一重又一重的院墙,和明暗交替的烛光。

    今夜不知是什么日子,夜市似乎尤为热闹,穿行在明火辉映的长街上,她有些恍惚,像是在看一个全然新奇的世界,一时不知该将目光落在哪一处好。

    街上人声鼎沸,各色花灯琳琅满目,汇聚成欢乐的浪潮,楚藏和夏之秋穿行其间,如同两尾自由的鱼。叫卖声,吆喝声,欢笑声不绝于耳,一张又一张洋溢着笑意的脸,昭示着长夜盛况的高潮。

    “阿夏……”楚藏回过头,噙着笑问她,“你饿吗?”

    夏之秋正欣然看着别处,似乎听见在同自己说话,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四下吵嚷,便半掩着耳朵回喊道:“你说什么?”

    楚藏脸上的笑容渐深,他倚过来,离她的耳畔近了些:“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想尝尝吗?”

    他说完,侧目细细地凝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睫,她的眸子。

    各色各样的香味一寸一寸围上来,夏之秋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全部的香味都闻遍。听他这么说,忙答:“好啊好啊……”

    她实在是饿,在府中时不便吃东西,便一直忍着,忍到天明便也到头了,早饭可以多吃些来填补。如今楚藏发了话,不必忍,也早就忍不住了。夜市里除了酒楼客栈,店面铺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小贩,卖着不尽相同的烟火食。夏之秋兴致很高,好奇地在每一样吃食面前都走走停停,闻闻尝尝,满足了便去往下一处食摊,每一样都想尝一尝,蝴蝶般游曳于嘈杂的人流之中。

    楚藏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细致地替她付每一样吃食的钱。身旁人来人往,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他们湮没其中,像极了尘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

    蓦然抬首,望见那一抹欢快的背影,这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才让楚藏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仿佛面前立着满树洁白如雪的海棠花,历经霜冻十年,当阳光又一次普照人间的时候,满园雪色之间,一眼便望见了一朵新生的,娇艳的海棠。

    不是奢望,不是梦境,她是他的妻子了,苟活十年,虚妄一朝成了真。

    傩戏的队伍一来,才是真真正正的高潮。千百种诡谲的面具,异样的装容,踏着紧密的鼓点,浩浩荡荡地行进而来,那些怪异的装束,有的看着像鬼,有的像神,全然透露着神秘而庄严的氛围。狰狞的面孔,高大的猛兽图腾和诡异的舞蹈,无一不充斥着一种与世俗截然不同的美,巨大的震撼直抵心灵深处。夏之秋不由地晃了神,只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前所未见的空旷领土,身边是天地日月,而她有幸窥测凡人通鬼神。

    “姑娘,买个面具吧——”见傩戏至,一个卖面具的中年长髯的男子笑吟吟地凑到夏之秋面前。

    夏之秋正看得入迷,却被这突如其来莫一声招呼默然打断。低头一看,竟真有不少做工精细模样诡丽的面具。

    她的兴致很快便被引了过去,俯身仔仔细细地挑了半天,最终选了其中一个模样古怪可怖的面具。正欲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在一众面具中再次挑选起来,最终选了一个精致的狐狸面具。

    端详了半天,她似乎很满意这两个选择,正要付钱,却蓦然对上了老板的面目——

    “我认得你!”夏之秋欣喜道,“上巳夜我听过你说的书!”

    怀中的白狐狸睡得熟了,老板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小狐狸的毛,恬然笑道:“巧得很,又见面了……”

    夏之秋微微俯身,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怀中抱着的狐狸,竟是带着一丝笑意睡着的。

    “老板,你的狐狸很好看啊——”她将银子轻轻放在摊上,莞尔笑道,“日后若有缘再见,凭它我也还能将你认出来。”

    说罢,笑着转身离去。

    而身后那个抚着狐狸的男子,却渐渐扬起了一丝不为人察的笑意,他久久地望着夏之秋渐渐融于人群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星君啊星君,你总算是遂愿了……”

    傩戏一来,人便更多,楚藏一个低头的功夫,便寻不到夏之秋的踪影了。他的心沉了沉,后背当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在熙攘的人群中四处寻找。

    但夜市热闹,人一拨又一拨,比潮水更甚,找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找了很久,并没有看到她的踪影。人潮涌着他,脚下每一步都显得更为艰难。盛大的火光将长夜映得亮如白昼,却始终照不见那一朵粉海棠。

    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楚藏猝然转身,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蓦地出现在了面前,正微微偏着头看他。

    嘈杂凝练为静默,寒风遁散于八方,天地上下,人来人往。

    他忽地笑了开来,仿佛眼中所见的不是那张可怕的面具,而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脸。

    他知道,是她。

    夏之秋笑着将一个狐狸面具递到他面前:“礼物。”

    楚藏小心翼翼地接下:“谢谢。”

    “我也谢谢你,”夏之秋看着来往的人潮,“今夜很开心。”

    正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喝彩声,立时便将夏之秋的目光引了过去。

    “那边在做什么?”她踮起脚看,奈何眼前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真切。

    楚藏挽起她的手:“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拨开人群,带着她在熙熙攘攘中一路穿行向前。

    面具遮住了夏之秋的脸,没有人知道此刻的神色。手被牵起的那一刻,女子的脚步下意识顿了一下,而后才有些愣愣地跟上前人的步伐。

    那是一处极空旷之地,才走须臾,黑暗之中忽然盛开起一阵极强的明光,四周之景亮如白昼,世界霎时沉寂下来,落针可闻。夏之秋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惊异地仰起头来——整个天幕像是被流光溢彩的火点燃,金灿灿的蓓蕾密密麻麻地蓦然绽放,一朵接着一朵迸发开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一刻,恍若人间银河,璀璨的星子自天河倾泻而下,三千丈而不可挡。

    火树银花!

    她的脑海中只留下了这一个词,那是比漫天焰火更让人心为之一颤的盛景。

    楚藏凝目仰望着,喃喃道:“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他也想到此处了——夏之秋偏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像是遇见了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契。

    “怎么了?”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楚藏转过头来看她。

    “没什么。”夏之秋摇摇头,复看向那漫天的绚烂华彩,“我第一次见,很好看。”

    楚藏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些莹亮的光彩。

    多少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他依旧会为那双清澈干净的眸子心动。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像是呵护着一只容易受惊的金雀——他能感觉到她的手蜷缩在他手心中,微微瑟缩了一下。

    楚藏不是个贪心的人,对于她,他总是很容易满足,星星点点的雨露便可以轻易填满一颗经年沉寂的心。

    “我们去前面看。”他拉着她,向漫天星华的前路走去。

    女子的另一只手覆上来,抓紧了他的手腕,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她眉眼间淡淡的忧虑:“那些都是滚烫的铁水,恐怕……”

    楚藏低着头看她,眉目如温吞水:“放心,若终有离别的一天,我也一定会走在你前面。”

    手间的力道紧了紧,像是剖呈出一颗坚定的心,他牵着她前行,一步步靠近了那个最为光辉灿烂的中心。

    漫天星彩,挨挨挤挤地绽放在同一片天空,像千万簇跃动闪烁的火焰,将眼界和心海彻底浇亮,灌铸成明黄色的白昼。不带灼热和危险,宛若一场温柔的雨。那些明光近在咫尺,在眸子里映出一片璀璨的天河,踮脚仰星光,举手若能摘。

    光芒转瞬即逝,却又传承交替,从空中滑落而下,渐渐消逝于无形。夏之秋仰着头,诡谲可怖的面具之下,一双欣喜的眸子熠熠生辉。

    她看着铁花,楚藏怔怔地看着她,喉结干涩地滚了滚。

    他在忍。

    发髻间那支银制的海棠花簪微微亮,闪闪烁烁地辉映着铁水的炽热,在忽明忽暗的长夜里,他们就像可以跻身于一隅安宁的两只蝼蚁,没有人在意,没有人过分关注,可以卸下盔甲,替彼此舔舐积年的伤痕。

    当盈动的铁水再一次被强有力地抛向凌空,在苍穹之下炸裂开世间最盛大华美的光芒时,楚藏将自己的面具拂至额前,轻轻覆上了女子微凉的唇,隔着那层单薄的面具,虔诚地落下一吻,

    彼时的人世间,风光万丈,光辉无两。

    爱一个人,是可以击穿世间最罪恶丑陋的躯壳,永远铭记那个最本真无华的灵魂,拥抱它,亲吻它,哪怕岁月更迭,世事如潮,也一直会有人记得最初的模样,永远镌刻于心,甘愿永生永世被囚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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