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浅言深

    阔别多年,江令桥再一次踏入了皇宫之境。

    脑海中对这些高墙城楼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虚影。在那些转瞬即逝的过往里,一同模糊的,还有父亲、母亲牵着儿女走在长长的宫苑里,捉摸不住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融没在皇宫殿苑的泡影里。

    她霎时清醒过来。

    身旁的女监们都默默不说话,只埋头前行,江令桥也是其中之一,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一个年纪渐深的老嬷身后,寂静地行走在长门深宫之上。

    如今她隐姓埋名,只是皇宫之中的一名唤作望秋的女监。

    宫道长远,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也走不到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老嬷的脚步停了下来,众位女监也跟着停了下来。抬起目光,只见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群人,其间几人抬着一尊车辇,其余之人环簇。高驾之上,斜倚着一个玉面华服的女子,瞧起来年岁不大,同江令桥相差无几,容貌姣美,面无波澜,眉眼间却贵气逼人。

    “贵妃尊驾,还不赶紧行礼!”老嬷低声喝道,众人忙欠身行礼。

    步辇缓缓行来,一切相安无事,就快行过一半了,谁知贵妃却突然手一抬,道了句:“慢着。”

    短短两个字似有千钧重,一时压得众人汗流浃背。

    贵妃望向老嬷,道:“听闻今日宫中新来了批宫人,正巧,我宫中人手不足,想向姑姑讨些人用,不知姑姑意下如何?”

    老嬷闻言,忙跪倒在地:“贵妃这话折煞老奴了,承蒙贵妃不弃,被挑上是她们的福分,只要娘娘一句话,现下便可带回宫中。”

    贵妃直直地盯着江令桥,施施然抬起手,指着她:“我看她就不错。”

    江令桥愣了一下,不由地抬头看向她。

    那是张粉妆玉琢的脸,华服宝髻,明眸善睐,正敛聚着淡淡的笑意看过来。步辇之旁,随行者众,必然是极受恩泽之人。

    可她们之间并无渊源,她为何独独选中了自己?

    江令桥总觉得其中透露着一丝古怪。

    见她愣着,嬷嬷连忙喝道:“被贵妃娘娘选中乃是无上荣耀,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叩头谢恩!”

    江令桥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谢恩的,也不太记得是怎么踏入琴嫣殿的了,只记得入皇城成为女监的这一日,不明就里地成了琴嫣殿的宫人。

    贵妃屏退众人,掩了门,光照一时黯淡下来,与外面恍若两个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贵妃高坐着,目光淡淡地扫视着江令桥。

    “奴婢望秋。”江令桥恭恭敬敬地答。

    “不,”贵妃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盏茶,“你叫江令桥。”

    声音不大,口吻从容,却字字压在了江令桥的胸口,她心中一动,蓦然抬起了头。

    贵妃笑意盈盈,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茶沫,那笑脸任旁人看了都只会觉得亲切和善,然而此刻,在江令桥眼里却有些不可名状的意味深长。

    “奴婢名唤望秋。”她定定地看着贵妃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

    贵妃似未听到似的,兀自说道:“江令桥,大名鼎鼎的忘川谷右护法,兄长是忘川谷主跟前的红人,也是尊驾左护法。数月前你们在忘川谷主面前公然出逃,于是成为全谷上下的头号叛徒,便也成了国师大人手下的漏网之鱼。”

    脑中一根弦被拨动,江令桥像是明白了什么,冷声问道:“你是楚藏的人?”

    “我是。”贵妃正襟危坐。

    既然挑明了立场,便是对头。江令桥正欲起身,女子懒洋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这是什么意思?

    江令桥狐疑地看着她,既然她是楚藏的人,为什么要帮她?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贵妃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盏:“我听人号令,他又没让我杀你,我干嘛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揽事,我又不傻。”

    事实确实如此,楚藏从没跟她说过任何要杀江令桥的命令,或许纵然是他也没算到这一头,不知道江令桥会进宫,更不知道她会入琴嫣殿,成了自己手下的宫人。

    关于江令桥其人,她也只是从楚藏的只言片语里有所耳闻,听得久了,虽未知全貌,但用来唬唬人倒也足够了。

    她说的有三分道理,见她面相和语气,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若是要拿人,也不必大费周折地先把人讨过来。

    “那……为何让我来琴嫣殿,有何目的?”江令桥的语气放软了些。

    “目的……”贵妃翘着脚,盯着地面发愣,“嗯……大抵是想看看让国师日日咬牙切齿的人是什么样子吧!”

    她笑了笑,“说真的,有时候看他吃瘪我还挺高兴的。”

    这话像是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江令桥试探地问道:“你……喜欢他?”

    贵妃猛然抬头,愣了一会儿,而后骤然笑出声,直笑得前仰后合,许久才平息下来:“你可真有意思,怎么会想到这种犄角旮旯里!”

    江令桥垂眸,故作镇定地咽了口干沫。

    贵妃仍旧翘着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这人吧,好的时候好到心坎里,做了一堆事都不想让人知晓,不过也只对一个人好,可惜了,这个人不是我。坏的时候呢,也是真坏到骨子里,坏得我都想亲自动手杀了他。”

    她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贵妃站起身,缓缓走过来将江令桥扶起:“我们两个人吧,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因为国师的缘故才有了那么一点点势如水火的交集。不过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与你有仇有怨,干我何事!我可无心害你。”

    她冲江令桥善意地笑了一笑:“说来也可笑,这宫廷深冷,除了你我还真不认识谁了。我知道我恶名在外,虽然身为贵妃,但难堵天下人悠悠众口,嚼我舌根、瞧不起我的大有人在。女子名声,多大的事啊,全被楚藏那家伙给搞臭了。我呢,也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了,别看琴嫣殿气派,下人一堆,却都是楚藏安插来敦促我的,没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人,现下见了你,心情算是松快些了。往后,你就陪我在琴嫣殿说说话吧,我姓孟,我叫孟卷舒。”

    她的笑容如山风朗月,却总让人觉得藏着一缕淡淡的忧伤,江令桥怔怔地看着,不知该怎么应对她这番盛情。

    见她没回话,孟卷舒以为她不愿,又道:“我不勉强,你入宫想必是有要事在身,若实在不愿或是不能留下来,只管告诉我想去哪里,我差人递句话的事。”

    江令桥的目光柔和了些,也笑道:“琴嫣殿宽敞,主子体恤,皇宫偌大,娘娘觉得,还有更好的去处吗?”

    孟卷舒须臾才反应过来,笑逐颜开道:“今后我便将宫人打发到外围去做事,内殿只留你一个。本就不是多金贵的人,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孟卷舒,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呢,叫你什么合适?”

    她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江令桥看着她,觉得那是一种世间极为难得的欣然。

    “叫我望秋吧,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楚藏不会察觉的。”

    当然,也没有人察觉,她腕间的银骨链上,那颗沉寂已久的面带怒气的骷髅头,雀跃着闪烁了几下。

    中都,沈府,楚藏至。

    离入宫只余半月,诸项事宜准备得也都差不多了,容悦按理暂憩于沈太傅府上,静待入朝之日。

    “三月不见,容公子怎么憔悴了?”楚藏嗤笑一声,“这样如何镇得住我朝气运?”

    朝服、冠饰和玉笏琳琳琅琅地一字摆开,容悦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而后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楚国师倒是气色不错,用人血养的吧?”

    他手里沾着夏峥和江令桥的血,一辈子都不可原谅。

    “容公子这是哪里的话,”楚藏幽幽笑着,眼神里满是挑衅,“楚某乃新婚之人,都说有情饮水饱,气色自然好了些。”

    容悦逼近他,言语里透着阴鸷:“你做了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夏峥是夏姑娘的父亲,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难道你就丝毫不顾虑她知道后会有难过么?”

    他的神色让楚藏想到了一个夜晚,那个夜晚里,一个女子诚挚的剖白随风而逝,流落在绪风河里,那一夜,她哭了很久。

    如今再回想,仿佛近在昨日,又远如隔年。

    楚藏迎着他的目光道:“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容公子费心了。如今阿夏是我的妻,自会有我护着她,还望某些故往之人有些自知之明,莫要越雷池。”

    容悦压低的声音如淬了血:“你到底把江令桥和夏峥藏到哪里去了!”

    “人死了,埋在哪里不是埋?”楚藏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继而转身阔步离去,“朝服已至,我就静候容国师大驾了!”

    容悦的眼睛红得可怕,立于桌旁静静地看着楚藏远去的身影,没有说一句话,然而手下却始终紧攥着那新件送来的朝服。

    许久,松了手缓缓坐下来,衣袖轻轻扫过,只见朝服上落下了一片难看的褶皱。

    “进来吧。”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令该听之人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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