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式微，如今这处住所甚至是为维持体面咬牙花了大价钱租的，相应的措施却没有跟上，不然也不至于被顾家小公子派来的人砸烂窗户，还抓不住罪魁祸首。
闻灯一袭睡袍，她唇角是弯着的，眼睛里彷佛蕴着光，整个人好像并未被落寞的家世影响，显出几分难得的轻盈。
周母在外面替她要说法。
她弯腰将碎玻璃清理干净。周父陪着一起，劝道：“你别弄了，待会儿顾家得来人，你还得露面。”
闻灯点点头，痛快把玻璃丢地上。丢得太快，划了手，鲜红的血从指尖蹦出来。
周父着了急，“你……”
半响又叹口气，“我知道你不乐意，如果不是走到末路，爸爸也不愿意走这一步。”
闻灯抽过纸巾按住手，“我愿意。”
父亲怎么老觉得她有大委屈！
周父只当她懂事，心里更不好受。
外头传来阿姨声音，“先生，小姐，太太讲顾家来人了。”
阿姨是新请来充门面的，不能客人来的时候还叫主人家动手。先生太太的叫着，好像还能维持曾经的富贵生活似的。
周父往外走，闻灯没处理好手，还没来得及跟上。
他回头，妥协道：“你不愿意，就别下去了。”
闻灯：“……”
她没有不愿意。
但也没一定要下去。她乐得轻松。
趴在门檐处看父亲。
周父脊背佝偻，负债压得他直不起腰。临到客厅，又直起来了。
来的并非顾家的主事人。来人一身西装，客气道：“周先生，周夫人，我是顾总的助理，顾总正在谈生意，脱不开身，听说小公子做了荒唐事，忙派我来处理，希望两位不要介意。”
周母表情这才好看点。助理又道：“小公子砸的是周小姐房间的玻璃？周小姐现在怎么样？”
周父沉着一张脸，坐到沙发上，“坐。”
助理拒绝，“我们小公子做了错事，周先生和周夫人愿意让我进门已经是两位宽宏大量，这要坐下去，顾总得罚我。”
周父叹了口气，“顾总明白我。我家小姑娘以前娇生惯养养大的，刚玻璃刺破了皮，还在房间里赌气。”
“……她，她这孩子。”周父又是一叹，“是她不懂事。”
助理不应。他是听说过的，周家的千金似乎并不想联姻，是他父母明令她拿婚姻为家里挣一份曙光。
“顾总讲了，顾家还有其他适龄的公子，若周小姐瞧不上我家小公子，他便让其他人都回来，看哪个合周小姐的心意。”
这面子是给全了。周父周母也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顾家掌权人的名声在外，他若真下了铁令，他家小公子断然做不出派人砸玻璃的事。
早在吩咐的那一刻就被拦住。
如今碎玻璃落了一地，他们清楚，顾家主事人定是默许的。
可如今是他们求着对方，发不得脾气。即使对方只是派了个助理来，可还愿意讲讲场面话，他们已经该叹一句万幸。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周父笑了声，“我家小姑娘，就是爱闹小孩子脾性。”
顾家适龄的青年才俊确实不少，可这一辈，除了顾家掌权人，便是他家小公子是直系的。其他都不知道旁了多少。
既然要联姻，肯定得抓最大的。
助理点头，“既然两位对小公子还算满意，那一周后举办订婚宴？”
周母惊了下，“这么快……”
助理仍笑着，“现在外头人都看着，传什么的都有，拖久了不好。”
这话一出，周父周母脸上都沉寂了下来。
当年周家与权势滔天的顾家有了渊源，定下了娃娃亲一说。后来顾家扶摇直上，周家却日渐落魄，两家并未有多少交集。
他们突兀冲上去，自然也担心被暗暗赶出来没处说理。
在去顾家前，便散了消息出去。周家现在岌岌可危，顾家若是袖手旁观，可能惹上嫌贫爱富的嫌。
最要紧的事，如今顾家正忙一单大生意，最要维持的就是名声。
周父挑准了时机，这才一举让顾家认下娃娃亲。甚至不顾顺风顺水的小公子不同意，径直点了和闻灯联姻。
有这层算计在，周父说不出拒绝的话。
“……有劳顾总安排了。”
—
时间紧，顾家没有敷衍，场地定在顾氏自家的酒店，设计师每天出入周家，为闻灯赶制礼服。
所邀宾客皆是业界顶流，方方面面给足了重视。
甚至在订婚宴开始前，送上了周家最需要的合同。能叫周氏起死回生的生意单子。
毕竟顾家已经把最金贵的小公子赔了进去，不至于在这些地方舍不得砸钱。
到此，订婚宴还未正式开始，已经完成了对周家的使命。
休息室的闻灯婚纱夺目，她听说顾家与父母签了生意单子，真心诚意抿出笑来。
整张脸熠熠生辉。一旁候着的众人失神片刻，忙移开视线。
这里陪着的，不乏顾家的小辈。
他们是听过的，周家厚着脸皮来求顾家认下娃娃亲，顾家信守承诺半点没有为难对方，还送上自小要风得风的小公子顾闻。
——可周家的千金居然不乐意？
虽只是传闻，可他们也难免对闻灯有了坏印象。觉得她真是不识趣！
但今日一观这副好面容，还没看得清漂亮脸颊下的心肠是黑是红，心已经软了几分。
也太漂亮了点。
不怪周家有那份自信。
——这想法起来的时候，顾家小辈都惊了下。
外头动静起来，热闹冲里面传消息，“时间到了，请周小姐出来了。”
闻灯站起来，她是端庄的、华丽的，压住了眼睛里对未知的那点惶恐。她一步步随着指引走出去。
一步又一步。
心底生出些隐秘的好奇。她并没有见过顾家小公子顾闻本人，只看到过一张照片，他倚在机车旁，一手抱着头盔，冲着镜头扯起一点笑。整个人看着不羁极了。
即使是联姻，那张脸若难以下咽也实在难捱。
顾家掌权人点了他这位嫡亲的弟弟。周父周母还曾为她传回一句原话，“顾闻和周小姐都有一个闻字，是缘分。”
闻灯咬了下舌尖，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来。不能丢脸——
她也不会丢脸的。
她家只是暂时落魄，这些豪门的礼仪却是刻在脑子里的。她没有忘，当然不会丢脸。
闻灯逐渐看到了外头的景象，抛开宾客，订婚宴邀请了记者。人物他们会懂规矩地模糊处理，这装设服装已足够他们新开一页版面。
聚光灯劈里啪啦。
一行人衣冠楚楚，举着酒杯，笑意盈盈，看着台上。
她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坐在主桌，主座上的人却空着。
周母眼眶里含着热泪，闻灯有些想笑。
不必担心她的。她厉害得很。
闻灯已经彻底沐浴在聚光灯下。接下来，该是顾闻出来，与自己的未婚妻相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闻没有出现。
底下已经有宾客窃窃私语。
闻灯凭袖口遮掩捏紧手指，看到一位侍从悄悄绕到身后，和指引她的主理人讲：“小公子不见了。”
她身形险些不稳。
面上看着一切如常，脑子里却开始尖叫：天哪！未婚夫不见了，这也太丢人了吧！
闻灯甚至恨自己耳朵太好，怎么就让她听了个正着。
消息是悄悄传递的，可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不过几十秒到一分钟的片当，订婚宴的男主角跑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会场。
宾客间的气氛默契松散下来。不少人眼睛里跳出看戏的跃跃欲试。
参加宴会哪里有看戏好玩。
闻灯感知到落在身上视线的情绪变化，摇摇欲坠。
整个人开始头脑风暴：
完了完了，她一世英名要砸在订婚宴上了。
顾家怎么做事的，砸她玻璃就算了毕竟传不出去，这可是订婚宴，还有记者，好丢人。
闻灯咬唇，面上掩饰的那叫一个好。还有宾客赞她：“这份心理素质，我是比不上的。”
“只凭这一次看，临危不惧，……又这么漂亮，顾家不算亏。”
“顾小公子见过他未婚妻吗？这么漂亮都舍得跑。”
周父周母自然已经知晓，他们脸色铁青。
而顾氏稳坐总裁办的人，顾家的主事人顾洲迟迟未到场，替他主事的仍是他的助理。
最开始的八卦揶揄过后，这些宾客也渐渐回过味来。
以顾洲的雷霆手段，真看紧了，顾闻能跑得了？
想必顾家早烦了周家的胁迫，这才随手放走了本就不乐意的小公子。
顾家若不认这桩婚事，风言风语讲的是顾家嫌贫爱富。可顾家不仅痛快认下，还大肆举办订婚宴，邀请各界名流，给足了里子面子。
那风声可就变了。
——周家心机深沉，拿不知早多少年的娃娃亲逼顾家承认。
不可谓不坏。
聚在闻灯身上的目光逐渐起了嘲弄。
闻灯心想：也不能再丢人了。
她向前一步，准备自己走向最前方。没有未婚夫又能怎么样，就凭她苦练多年的台风，也能亮瞎这群人的眼。
拐弯处却传来动静。放在台上的视线瞬间挪走。
“……”闻灯挪了小小一步的脚又悄悄挪了回来。
准备待会儿万众瞩目下重新再走。
来人气质鲜明，身上还披着大衣，彷佛沾了外头的寒意。
他身后跟着许多人，西装革履。
他应是刚谈生意过来。
男人取下大衣给身边候着的侍应生。
看向众人，他唇角噙笑，面容甚至能看出几分上位者的温和。
“路上耽误了时间，诸位久等。”
此话落下，一叠声响起：
“顾总言重了。”
“小公子的订婚宴，我们总是要来的。”
闻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察觉出几分熟悉。
……似乎是和她看的照片上的顾闻有几分相像，周身气质却完全不一样。他看起来太沉稳了，若忽视那张和身边主理人相比明显年轻的脸，闻灯险些觉得两人差了辈分。
这应该就是父亲总提到的顾闻的兄长、顾氏掌权人顾洲了。
那位认下顾周两家联姻的人。
看着好像不如父亲提及的那么可怖。
闻灯自己还身处尴尬境地，倒是分析上了。
底下周母眼看女儿已经忘了正事，又气又担心。
顾洲此来，自然知道顾闻跑了的事情。
其实事情距发生到现在不过几分钟，他派过来的主理人可不是等闲之辈，早做好方案。
顾洲来前几秒刚吩咐下去。
闻灯的好耳朵又听到了这声流程。
“派顾总助理替小公子完成订婚宴。”
指引闻灯的人说出她的心声，“不太好吧……让助理来……”
闻灯心里郁闷，让助理来还不如她自己走呢！她本来就是落魄千金的身份，再叫助理陪她完成订婚宴，传出去要被笑死了。
声音还在继续，“本就是周家要挟在前，宴会到这一步，外面怎么传都不会坏顾家的名声。”
闻灯想回头，告诉他们，说话低点！
可她不能发脾气，她得好端端地完成订婚宴。
闻灯不动声色地扬了下裙摆，注意力少在她这，指引看到，上前替她整理。
一抬头看到闻灯的眼睛……绝对算不上是好心情。
指引有些心虚，她刚刚的讨论避得很远，又说的低。周小姐不至于耳朵这么好吧？
闻灯同她讲：“我自己走。”
“不要助理。”
指引还在反应的片刻，助理陪同的方案同时报到顾洲这里。
周父周母早走到旁边，自然要严声拒绝。顾洲看了两人一眼，目光轻飘飘地像是没有重量，却一瞬压得他们讲不出话。
顾洲笑谈，“顾闻不懂事，没排好学业，刚被导师抓回国外了。”
这理由实在是错漏百出，敷衍到连个正经理由都不愿意找。
在场的人甚至有笑出声地，又忙补救般止住，“学业重要，学业重要。”
周父迎着众人打量的视线，闭了闭眼。
身边的人在请示，“顾总，那请助理……？”
他不待说完，台上传来响动。
指引刚刚还在讲需要请示，闻灯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了。
她才不要等请示呢！底下情景她看的分明，等她能不能自己走的请示下去，顾洲早同意叫助理帮忙。
他若定了助理，为了维持自己颜面必然不可能再改。
她可太懂这些了。
顾洲也抬目看去。
台上设计了形色各异的花，钻石做的花缀在长长的步廊上。
穿着婚纱的人提着裙摆，上面同样点了瑰丽的色彩，叫婚纱不单调。她一个人跑过步廊，一步一步，裙摆点在花上，竟生出步步生莲的错觉。
台上的人太漂亮了。这样骤然的举动，半点不显突兀。
闻灯提着婚纱走到尽头，累得想喘气，生生忍住。
她昂着头，像斗胜的孔雀，眼睛闪烁着光般亮着。
一时不慎，直直地撞进了顾洲眼底。
撞到对方不同温和的底色。撞到里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含感情的冷淡。
闻灯猝不及防把他整个人纳入眼底。第一眼注目于他的气质，竟没意识到这副面容，实在逼人心魄。
比顾闻有过之无不及。
她还没来得及偏开视线。周父先笑起来，“小公子学业重要，我家小姑娘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不劳其他人了。”
顾洲看着台上人洋洋得意的眼。
淡道：“顾闻不懂事，顾家不能叫人受委屈。”
身边跟着的秘书却有些吃惊，小姑娘已经到了台尾，让助理陪着再走一次。
实在不算什么好风度。
老板万事不上心，对周家都没冷过脸，为难一个小姑娘，可不像他的做派。
顾洲从旁拿过为顾家小公子精心准备的花束，漫不经心捻过娇艳欲滴的花。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