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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雪集

    坐在进宫向太后请安的马车里,谢枝半倚着蓝青色六合同春的靠枕,艳艳的鲜红榴花绣在她縓色袄衣上。马车行得平稳,她一手捧着书细看,另一手端起玉白色的瓷杯饮尽最后一口茶。她少时勤于劳作,虽颇为受累,身子却也因此极为康健。前段时日虽接连病倒,倒也没消几日工夫便好了大半。

    外头的风雪下得很大,鹅毛似的雪花密密直直地坠,叶子落尽的枝干在风里仿佛发出骨头酸痛的□□来,连楼阙都只能在灰蒙中勉强露出个模糊的影。车厢内却如春且静默,将寒意都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头,一时只有炭火烧灼的“噼啪”声。

    骊秋身着杏色小袄,衬得一张小脸更加莹润。她百无聊赖地取了支簪儿,拨了拨盆里的火炭,说道:“少夫人,说起来,今日咱家老爷也进宫了呢。等今日过了便是年休,老爷忙了一整年,如今也算是能歇歇了。”

    她不过是随口一提,谢枝却放在了心上,是了,今日似乎的确是这一年最后一场朝会。

    ……

    纷纷扬扬的雪落满了京城的楼宇与大道,玉树琼枝,点染出一片繁华祥和的模样,掩埋了乌黑的檐,贫瘦的骨。

    李渡如往常一样,与几位辅重大臣一同进了垂拱殿。今日本该只是按照往年常例,将各衙署一年的用度在皇帝面前过过眼,便算完了事。毕竟年关将至,谁也不想再上赶着找事做。

    然而这一天,李渡的袖子里却捏着一份折子,一份轻飘飘的,却载着千钧之重言辞的折子。

    头一个禀事的是高肃。他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坐了三十几年,如今已过了耄耋之年。他佝偻的脊背像是在外头被积雪压折了的树干,巍巍欲倾,就连拿着折子的手都有些轻颤,枯褐的皮肤像树皮上的结似的,布了几块深色的斑痕。他雪白的长眉半掩着双眼,只能看清他卑和的神色。

    其实他本来早就该在十几年前便致仕回乡,颐养天年了。奈何国库多年来一直吃紧,离不得他周旋转圜,因而自先帝始,便屡次下旨留他在任上。

    他因过度老迈而显得轻忽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并不难以分辨:“……今年国库用度,比之去年又超了四百零七万两白银。我对了账簿,今年永安府相州、孟州、秦州一线的民变,知府镇压不力,耗费了不少银两。长靖府又有大旱,三月未曾落雨,府中设的常平仓早已空了,粮价飞涨,又从国库划了粮食与白银出去……”

    垂拱殿内,窗户上都挂了毛毡子,寒气连进来一丝都难,地龙炭盆熏得又暖和,再加上皇帝今日为了朝会起得早,没听上多久的工夫,他就生出了昏昏欲睡之感。

    但是他到底顾念着高肃乃辅弼重臣,年岁又大,自己不应不敬,于是只好从桌上随手抓了本奏折,煞有介事地瞧了起来,然后借着这掩护,打了个悠长却畅快的哈欠。

    他边上立着伺候的是王辅安,瞧着他困了,便悄没声地从边上退到了外殿去,唤人煮壶热茶上来。

    适逢一个小内侍把殿门推开一条缝,弓着腰纸片似的挤了进来,带起一蓬雪花。他半厚的袍子上,留下因殿内温暖而雪花融化的深色水渍,怀里还小心地揣了个素木盒子,等进了殿,才赶紧把盒子打开了,露出个拳头大小的鎏金镂空飞鸟纹金丝笼来。

    王辅安瞥了他一眼,把这厢的事情吩咐完了,才慢慢踱步到他身后,厉起声音问了句:“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那小内侍被吓了一跳,一听声音便猜到了是谁,便立时转过身来跪下了,在冷硬的地砖上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才道:“回都知的话,是宋押班说,这蛐蛐醒了,要奴才立马给陛下送来,好让陛下听到这蛐蛐冬日里头的第一声鸣。”

    外殿的窗子关得都紧,里头的人却仿佛都能听到外头的风雪重重地往窗牖上撞,带着飞蛾扑火似的一往无前的莽撞与凶狠。

    其实人也是一样。

    外头的人看宫里的人与事,都像雾里看花似的,但是窥伺的眼睛细碎的嘴巴照旧是要寻着个缝隙便往里头钻。那些龃龉阴私之事,在宫人的私下相传里被嚼吧烂了,往地上一扔,就被他们攫走,在市坊街巷里再造出一段命来。

    若是随意从这人言的河道里捞一段闲言碎语出来,加诸在这位宋押班身上的轻亵的笑,是怎么拍打也干净不了的。人皆说,他虽是个卑贱的内侍,却生了张比女人还冶艳的脸。

    在宫里,美丽是一种难求的恩赐,有时候却也是一种洗不清的罪。

    宫外的人讲起这样的事,总是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秽亵的笑。而宫里头的人,那些背地里或下流或轻蔑的眼神,总是在遇上他们宋押班那张风轻云淡的昳丽的脸时,便心惊胆战地恨不得把影子也藏起来。

    王辅安沉默了一瞬,一双眼在那鎏金笼子上转了一圈,那暗沉又煌煌的金碧之色,在烛火下聚出一团浅淡的光晕,让他想到宋宣微微上挑状似风流的眼角里,总是藏着的那点轻嘲。

    终于,他轻声道:“你也不看看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官家们都在里头议事,你要是莽莽撞撞地闯了进去,你这颗脑袋是要还是不要了?”

    小内侍头死死地抵在地上,身子却忍不住打着颤:“奴才愚钝,求都知责罚。”

    王辅安定定地瞧了会儿,昏暗的光线在他的眼中落下一声似悲似怜的叹息。他牵了牵平直的嘴角:“行了,你且起来吧。好歹你也是撞上了我,没闯出什么祸端来。”

    他因苍老而显得浑浊的眼珠子,像两颗冰冷的滚珠,在眼眶里动了动,又问道:“你们宋押班是成天都盯着这蛐蛐去了吗,怎么这第一声还没响,就差你给陛下送过来了?”

    小内侍战战兢兢地起了身,却是勾着头,不敢说话,他隐隐觉察出来,这话并不是冲着自己来,自己也没必要答上这一句。

    王辅安的确没打算听他回话,转过身就想要进内殿,衣角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回去也跟你们宋押班提一句,甭管是这蛐蛐也好,还是旁的事,陛下要的都得是头一份,谁也别想浑水摸鱼,懂吗?”

    他是亲手带着陛下长大的,虽是个半人,但在宫中几十年,向来厘得清公私赏罚,很是受宫人敬重,就连陛下也要唤他一声“阿翁”的。虽然宋押班这些年很得陛下青眼,但若真要论起在陛下心里的轻重来,那也是万万比不过都知的。

    于是小黄门便诺诺地应了,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敢抬起点头来,目送着那道青色身影转进了内殿。

    等到王辅安带着沏好的茶回了皇帝身边,却隐隐发现,这里头的气象,与他方才出去时,已是生了一场翻覆了。

    ……

    摇曳的灯火拉扯着阴影,在皇帝的脸上映照出一种晦涩不清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把手中的奏折按到了桌上,苦恼地挠了挠脸,语气还有些怔怔的:“卿的意思是,要把卖盐的权力下放给那些商人?”

    王辅安听了这话,奉茶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抖动,侍奉完照旧退回到皇帝身后,无悲无喜地像一尊木刻的雕像。

    “正是。”李渡的神色谦恭,和寻常臣子面对自己的君王时无异。

    可是整个大晋的朝堂都心知肚明,这位李相看似温和,却是本朝头一位兼任同平章事的枢密使,可谓前无古人,后也未必会有来者。皇帝少年登基后,便一直由他辅政,他说出来的话,落在旁人眼里,也几乎等同于圣言了。

    “哦。”皇帝漫不经心地把这奏折放到一边,看着底下神色各异的脸,正襟危坐道,“我方才听高三司的意思,今年国库又超了用度,这前年超,去年超,今年又超,再这么下去,朕的国库都快空了。李相这个改革盐政的法子,朕听了觉得真是周全之计,既安民生,又缓了国库的用支。卿等既食君之禄,那也该多像李相一样,为朕多分分忧嘛!”

    皇帝还未及弱冠,秀气的脸上仍带着一种孩童般的稚嫩,却又强作老气横秋的模样,叫人见了颇觉出几分怪异来。

    高肃花白的双眉微不可察地抖了抖,他咳了好几声,才开口道:“回禀陛下,我朝一直以来,贩盐一事便是由官府处置的。商人若贩卖私盐,被抓到便只有死路一条。只因为这贩盐对于国库来说,实在是一笔大收入。如今国库吃紧,各衙署的花销都紧着用,再将贩盐的权利给了商人,国库岂不是又少了一项来源,何来充盈国库一说?臣不才,想请教丞相,此事当为何解?”

    他年岁大了,说话总是慢悠悠的,语气也是四平八稳,听不出有什么火气抑或是不满。

    李渡亦是不疾不徐道:“高大人说的正在点子上。正是因为贩盐一事,暴利甚厚,所以如今有不少民间商人甘冒违禁的风险,私自采盐,即使采重刑严法,也不能禁绝。

    “因此臣以为,若将贩盐的权利给了商人,一来,可使许多人免于死罪,得了民心。二来,国库的收入不仅不会如高大人所说减少,反而还会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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