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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交横绸缪

    晚风急急,把帘子高高甩起,送来已换成深药玉色的一角天幕,无霁月、无明星的一角天幕。

    黎慕白斜斜倚坐,茫然望着窗外。

    道旁人家的门户里,灯烛煌煌,炊烟淡淡,碟碗叮叮当当,有长者正呼儿唤孙,有稚子正持扇扑流萤,有小儿女结束嬉闹正作别各自还家。

    欢声细语,如微微风簇浪,在这个闷热的黄昏后,浅透一种别样的喜乐安宁。

    马车被杜轩杜轶驾得甚是平稳,不断有微末光影,携着那门户内的俗世温暖与祥和,打她面上软软流照,照出的却是生离死别、彷徨失措。

    晚归的杜鹃则藏在密密树叶间,“布谷布谷”嘶叫,似在催促晚归的人“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她猛地阖紧帘子,道:“殿下,覃簪发钗上的玉莲——”

    “此事不急一时。”赵曦澄把手中的一包吃食递给她,半是命令道,“之前下山时你就说自己饿了,先吃这个垫一垫。一切,回驿馆再做计议。”

    油纸包已被他握得温热。她心底几分酸胀,默默拈起一块糕塞入嘴中,咀嚼,吞咽。

    比及抵至驿馆,王赟业已把晚膳安置好了,包括赵姝儿与许佩娘那处。

    随后,他又去了西洲府衙。

    赵曦澄与黎慕白匆匆用过饭,各自忙碌开去。

    赵曦澄作画,黎慕白汇总着王赟送来的“女鬼”杀人案的线索,以及与她家火灾相关的线索。

    这是她迄今为止、经历最为复杂、断得最为艰难的案子。

    覃簪发钗上的玉莲,她今日仔细端量过,是她那手钏上其中的一颗玉莲无疑。

    王赟曾去西洲首饰店暗中走访过,那些掌柜皆称,依图纸是可以仿做出来的。

    但是,玉石本天成,世上很难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

    她手钏上的玉莲所用玉料,江豫曾拉着她去看过,她记得很清楚。

    这段日子,王赟亦打探过,那玉莲所用玉料,十分难得,叫做金刚玉。

    此玉质地极为紧密,硬度在所有玉料中称得上数一数二,雕琢起来顶耗功夫。

    是故,此玉的成品价值不菲。

    寻常首饰店,若非顾客提前预订,一般不会轻易购进这种金刚玉玉料。

    而曾雕琢出玉莲手钏的薛家玉铺,因她决意要亲自去,所以王赟尚未去查探过。

    现下,她去与不去,结果已然明了——薛家玉铺之所以会购进那金刚玉玉料,定是应江豫之求了。

    她手一颤,彤管差点滑落。

    沉吟须臾,她再次攥紧彤管。

    既然青莲巷发生的“女鬼”连环杀人案亦出现了箭毒木,她决定先从此案入手。

    除却阿弃中了箭毒木之毒,王赟带着仵作,在阿离、阿莫的尸首上亦验出了箭毒木之毒。

    如此一来,赵曦澄当日在菡萏阁逼阿弃吃下毒酒的嫌疑,已是自行排除了。

    据王赟今日的走访结果,阿弃等三人,在竹影楼从未与人结过仇。

    阿弃虽于左嘉上京赶考后就闭门不出,但有阿离与阿莫替他分担,远不至于招致众怨从而惹来杀身之祸。

    案发之夜,但凡与他们三人稍有过嫌隙或稍有过利益牵扯之人,包括左府一众人,亦均有不在场的证人。

    此外,毒箭木主要产自南诏,用毒箭木炼成的毒药在民间甚是少见。

    因此之故,关于箭毒木之毒的来源,王赟那边尚未取得进展。

    再则,阿弃、阿离、阿莫三人的心口处均有致命伤。经检验,他们是死于这致命伤,而非箭毒木之毒。

    其中,阿弃的尸首她亲自验过。但看阿离、阿莫的尸格,亦与阿弃心口处的伤口相似。

    正凝神思索间,杜轶捧上药来。

    赵曦澄命她停下手头的事,先将药服了。

    黎慕白闻着苦涩的药味,蹙眉道:“我不过中暑而已,这都喝了好几天的药了,应该无碍了罢?”

    “你放心,这是单纯的助克化调脾胃的药,并未多添安神药材。”

    黎慕白面色一滞,忙辩解:“我并非有此意。”

    “既无此意,那便把药喝了。”

    黎慕白无法,咬了咬牙,一气喝完。

    搁下碗时,看到赵曦澄瞥了一眼碗底后嘴角似乎微勾,她顿觉适才有些不对劲儿,却一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轶收拾完毕,待要出去。她忽忆起今日他使剑的一幕来,忙前去拦下他,举着手中的一份尸格给他看。

    赵曦澄走过去,从她手中抽出尸格,让杜轶下去,自己边看边道:

    “凶手下手时狠、快、准。只不过,这三个小倌打小就在竹影楼生活,生前并未习过武,素日里亦并未做过重活粗活。因此,要单单依赖这伤口的深浅,来判断凶手是否身怀武艺,或是来判断凶手武艺的高低,缘由尚不足。”

    黎慕白这才想起他虽然很少使剑,但剑术亦是不凡的,忙讪讪笑道:“殿下好眼力!”

    赵曦澄斜她一眼,又继续看另两份尸格,道:

    “这三人遇害日期不一,但伤口的位置、宽窄、深浅,几乎一致,凶手为同一人无疑了。”

    他停一停,继续道:“要使伤口达到此等精准程度,凶手定然经历过大量类似的训练,或是类似的练习。凶手,要么身怀武艺且不低,要么所从事的行当里,会经常性使用到刀剑等利器,比如屠夫之类的。”

    其时银釭高照,夜风徐来,引得一室烛光如水波般轻荡于他胜雪的白衣上。

    但见他墨发拂拂,襟带飘飘,是往日里少有的意态扬扬。

    她握着彤管,忘了下笔去抓取他话中的要点,只清晰地看到他衣上的连枝暗纹,是如何在起承转合间熠熠生辉。

    他放下尸格,问她:“案发之地,是否有可疑之处?”

    她忙摇首:“我暂未瞧出。”复又补充道,“殿下适才之言,甚是在理。”

    一壁走过去看那画像。见左嘉被他画得惟妙惟肖,心底再次折服。

    她道:“明日,这左嘉是为一人还是二人,便可水落石出了。”

    言讫,却见他脸色颇为憔悴,方记起他昨晚一整夜未睡,心里顿微微酸胀,忙道,“殿下,天色不早了,姝儿许是还在等着我。”

    说着开始拾掇起来。

    赵曦澄亦动手归置。

    纵观现有线索,“女鬼”连环杀人案,与她家火灾有交集之处,一是箭毒木之毒,二是玉莲。

    目下,阿弃身上的玉莲去向是关键。

    而玉莲,出自薛家玉铺。

    两人议定,明日王赟拿画去核实左嘉的身份,他二人则去连环杀人案的案发之地探一探,以及去薛家玉铺转转。

    薛家玉铺,她曾随江豫去过多次。

    她摸了摸手腕,空荡荡的。

    屋外,月已转廊,一道银河如练,轻而易举就将漫天星辰隔断。

    赵曦澄把她送到院门口,见董辅在巡防,便止步,看着她穿过合欢花下,再转进那处院子里去了。

    目尽处,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却是,月色空恼。

    又晨曦冉冉,嵌树梢,人在碧纱窗下。

    黎慕白卷起帘子,似要把夜里残梦一并卷走。

    杜轩送来早膳。

    赵姝儿昨日闷了一整天,见黎慕白外出,便闹着亦要去。

    黎慕白知道,这些时日以来,赵姝儿除却那日随王赟出去一趟之外,其余时候皆是待在这驿馆。这于性子跳脱的她而言,已是十分难得。

    看她小脸苦兮兮皱成一团,黎慕白忙表示,自己定会替她向赵曦澄求情。

    赵姝儿方笑嘻嘻地放她出去。

    黎慕白先是来到许佩娘的屋子。

    她把吃食端出来后,见许佩娘仍旧暮气沉沉,只得又开解一番。

    许佩娘感激她的善意,反过来安慰她道:“姑娘,我明白案子重大,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好的。唉!我现在只盼望能尽快找到我那苦命的莞儿。她多在外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关切与忧虑。

    那种对至亲之人的拳拳挂念,令黎慕白的心肠一下被触动。

    “大娘待莞儿真是如亲娘一般。”

    “莞儿——”许佩娘叹了口气,“她也算是我的女儿。”

    黎慕白不由愕然,问道:“大娘此话怎讲?”

    “唉!这事儿说来话长。”

    许佩娘望着窗外,一双眸子似被一地日光点亮几许。

    “我与莞儿她母亲,也就是我的嫂嫂,几乎是同时有的身孕。”

    “那年,哥哥携嫂嫂去虞洲赴任,恰好路过我家。因嫂嫂在孕期脾胃不太好,他们便在我家小住了一段时日。”

    “随后发生了时疫。我与嫂嫂便带着丫鬟仆妇,被迫前往山上的寺庙暂居。”

    “不虞,上山途中,嫂嫂腹痛起来,随后我亦腹痛起来。”

    “我们不得不就近借了一农户人家住下。”

    “尽管农户人家简陋,但好在一切用品我们都携带齐全了。”

    “是夜,我们的婴孩平安出生。”

    “我与嫂嫂都已有一子,如今再生了个女儿,自是欣喜异常。”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的两个婴孩才诞生不久,就被偷走了一个。”

    许佩娘攥着帕子,蓦地止住话头,眼角泪水涟涟。

    黎慕白亦伤感不已,轻言细语相劝一阵,问道:“被偷走的那个,是许夫人的孩子儿吗?”

    “我不知道。”许佩娘揩了揩眼角,“因为留下的那个婴孩,谁也无法辨认是我的还是嫂嫂的。”

    “起初,我们两个一起扶养着。”

    “后来,时疫退去,我们也回了家。那个丢失的婴孩,我们报了官,官府亦派了人去追查,但因时疫之故,未有进展。”

    “哥哥赴任之期不能再耽搁,我夫君为商贾出身。于是我们商定,为了孩子的前程,留下的这个婴孩由哥哥嫂嫂抚养,我们则继续去追查另一个婴孩的下落。”

    “只是,那个婴孩一直踪迹杳无。其后,尽管我又生了一个女儿,但那个丢失的孩子我始终放不下。”

    “哥哥嫂嫂见我总一副牵肠割肚模样,便与我家商定,每年莞儿定期来我家居住一段日子。”

    正说着,杜轩又来到她们院子,催她前去备膳。

    许佩娘拭去泪痕,歉意道:“我没事,你忙去罢,不想竟耽误姑娘这么久。寻找莞儿一事,还请姑娘多替我向殿下求一求。”

    黎慕白应诺,又安抚她几句,这才起身提起食盒,刚行至门首又被叫住。

    “姑娘——”许佩娘迟疑片晌,“莞儿她——她自小就有离魂症。她一人在外如许久了,我委实悬心吊胆,万望姑娘能——能······”

    许佩娘哽咽难语,只深深朝黎慕白拜下。

    黎慕白心底一酸,忙上前扶住她,又宽慰她一场,方与杜轩前往赵曦澄那处。

    王赟业已带着左嘉的肖像画出去了。

    赵曦澄正在翻阅案卷,瞧见她来了,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

    黎慕白看他面色有所好转,心下稍安。

    两人静静用着早膳。

    食讫,黎慕白想着许佩娘,正欲提出要看一看前虞洲转运使许庄辉一家的灭门案之相关资料,赵曦澄已把案卷拿给了她。

    先前,一是杜轩杜轶把案卷带来之际,恰好阿弃遇害,且阿弃随身所携的玉莲亦一道消失。

    二是他们决定——先尽快把西洲这边的事情了结,然后再查许庄辉一家的灭门案;中途兼之她家火灾出现新线索,他二人又同时生了病,以及那“女鬼”又连杀二人。

    是故,这案卷打从虞洲调过来后,就被搁置了下来。

    黎慕白细细浏览,须臾眉头微蹙,停顿片晌方接着看下去。

    “殿下已看出来了?”她指着案卷上某处问道。

    赵曦澄点点头,犹有余悸凝睇着她道:“万幸你与姝儿尚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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