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陆云乾自从看见三皇子登门而来就惶恐不安,处理好叶天的后事立马就跑到孟府,跟孟谦还有赵括商量了一夜。

    虽然陆云乾从未踏入过皇宫,可他深知天家规则的森严,身份的尊卑之别从来不会消失,从他追随萧军征战之时就已经将这个道理刻在血液中。如今,那个孟镝已经是身着华服的三皇子,若还眷恋青梅竹马之情,那就是他们陆家最大的灾祸。

    孟谦格外赞同陆云乾的担忧,因为他太了解那个天生的情种。少时的孟镝恋着灵儿的虔诚,被孟谦和四娘看得真真切切。今天亦真敢持着腰牌独自登上医馆,后面就敢做出更为吓破人胆的大事。眼下三皇子就要年满十五,很快会得到陛下的指婚,倘若亦真还沉浸在他能娶到灵儿的幻想里,出言抗旨那就是要命的罪过了。要的还不止他一条命。想到这里,孟谦都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说道,“想办法告诉他,一切都不可能!”

    “说得容易!他能听吗?”赵括揉着太阳穴打哈欠。他太知道这个南郡回来的外甥专门是来出难题的。有时候想想五皇子亦增一直克己复礼,勤奋精进,让自己省去太多心思,才会有这个三皇子来这般折磨他。或许这就是当舅舅的命,总要替外甥鞠躬尽瘁。

    “他不是还在跟徐文广学习礼法嘛,让徐文广教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孟谦眉头紧锁,望着残烛的红泪,却也有一丝惋惜略过心头。动了真心何错之有,他们聚在一起只为挥刀斩情丝,确实残忍。自从结束战乱,他许久没做过残忍之事,好不难受,忍不住一声叹息。可谁让南郡留不住,这都是万般皆由命的无奈,“天家有天家的命,他得认!”

    赵括领会其意,点点头,“这是个好主意,他先要明白他的指婚全由陛下做主。”

    “那以后他会不会再度带着腰牌来医馆?”陆云乾担心,他想起亦真临别前的泪目,噙满少年眼里的不甘。

    “不让他进门!”赵括喝了一口浓茶提神,“陆师傅,你就要拿出一副铁面来,直接在门口给他鞠躬行礼,弄得他好生为难,知难而退!”

    “能行吗?要是一来二去地这样,恐怕早晚会有风声传进皇宫。”陆云乾踌躇。

    “反正先不让他进门,而后就让家丁给我送信,我去送他回宫。”赵括继续说,“必须断了他的念旧。让他知道过去永远结束,而今只有磕不尽的头,行不完的礼!物是人非,让他失了希望就好!”赵括又端起一杯浓茶,清醒不少。

    孟谦望着赵括费神的焦灼,露出一丝苦笑。虽然赵大人言语些许激烈,可思来想去,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亦真心不死,此事早晚会落得灾祸。

    “赵大人说得对!”孟谦应和道,“毕竟他在南郡曾与你师徒相称,而今陆师傅要是对他毕恭毕敬,板起面孔,不念旧事,他自然会冷落了心思,我再和赵大人好言相劝,分析利害,他终归是不能做出格的事情来。”

    赵括点头,“对喽!等到他年满十五,陛下一指婚,只要他不敢胡来,婚事定下,剩下的事情都是顺其自然了。”

    孟谦扭头,“陆师傅,灵儿她……”孟谦有些哽咽,他想灵儿应该更为遗憾吧。那个生如夏花的女孩曾经在每一个大年初一都要去清水岩庙虔诚敬香,只为保佑少年寒病痊愈。人生的事情太难料,谁知道她的愿望实现,却永远失去了爱人。

    陆云乾心意坚决,“孟大人放心,我自当严加管束小女!”

    孟谦呢喃,“只好如此……”

    第二天回家,陆云乾就将灵儿和苍林叫到后院,“来京都之前我就说过,皇子与我等平民身份悬殊,过去之事都放下吧,以后再也不要想起来。前天的事情太突然,现在我已吩咐家丁,一旦皇子临门,立马通报,苍林你同我去门前跪地行礼相迎,家中女眷一律不可再出门露面!”

    陆云乾讲得斩钉截铁,听得灵儿一阵心寒,她明白爹的意思,轻轻咬住嘴唇,低下头。

    苍林皱眉,想来爹自打来了京都就像变了一个人,“这……不好吧……”

    陆云乾扭头,目光锐利,“前天你失礼怠慢,已经是铤而走险,再没有下一次!你听清了没有!”

    苍林知道父亲铁了心不让灵儿再见亦真,只能低着头答应,“知道了。”

    灵儿跟着答应,陆云乾看着那通红的眼眶没有再说什么。灵儿也借着去帮娘煮饭的契机,含着泪离开后院。

    苍林叹了一口气,“爹,你这有点太不近人……情……”

    “说什么?”陆云乾眉头紧锁。

    苍林不敢继续说。

    “你跟李唐为什么带着他来这里?”陆云乾斥责,音量愈发升高,听得苍林有些胆颤。

    “我们……”苍林吞吐,“我们……我们这不是看他只有一个人嘛……”

    “不论他身边是否跟着护卫,他都是皇子,不再是从前的孟镝,你听明白了嘛?”陆云乾再次强调,“我告诉你,你把你妹妹看好了,他们两人再碰面,我不饶你!”

    苍林哭笑不得,“爹,这为难我干嘛啊!”

    “你听见了没有!”陆云乾斥责一声,吓得苍林打颤,“我再说一遍……”

    “听见了,听见了……”苍林不住地点头,他也是第一次领教爹的严厉,一时间有些慌乱。

    恰巧李彦登门,身穿便服,手摇折扇,“侄子!今天能喝酒吗?”话音刚落,看见父子俩都红着脸皱着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明儿个就是你师伯的头七,今天晚上跟叶枫准备祭品。”

    “哎哎哎,师哥,这事儿让家丁准备就行了呗,你劳累他们俩干嘛啊!”

    陆云乾怒气未消,要斥责李彦,苍林见状赶忙圆场,“师叔,今天不合适。”他努力冲着李彦眨眼,意在今天不能招惹他爹。

    李彦反应敏锐,立马领会,“好嘞,我先回去了。”他手指着北,苍林立马明白师叔的意思,北边的酒馆就是晚上的正地方。

    京都走入盛夏,处暑过后,天变得更长。晚霞的余温还留存在夜色里,微风拂过脸庞,仍旧是一丝暖意。这时节让苍林无数次念起南郡的夜色,而京都的夜自然要比南郡璀璨许多。广济路的深夜依旧是华灯琳琅,师叔说过,这是京都最为繁华的长街之一。夏夜里更为热闹,酒肆茶馆,大小摊位都会开到二更才歇业,苍林自从来了京都,没有过一次重复的夜宵。最让人满意的是京都的酒馆在夏天能用许多冰块来冷着黄酒,让他再度体会夏季冰饮的痛快。

    白天发过脾气的陆云乾傍晚就回了厢房,叶枫懂事地在准备头七要用的东西,苍林见机行事,等娘和灵儿也回去休息后,走过来示意叶枫,“这些事我已经跟家丁说好了,他们自会安排,咱们俩现在就去街北酒馆,李彦师叔久候了。”

    叶枫有些不放心,“可是师叔……他说……”

    苍林“嘘”一声,拉着叶枫就出门去了。

    李彦如约守在街北的荣记酒馆,掌柜和伙计都认识这位爷,赶紧把黄酒小菜摆好。

    苍林拉着心忧的叶枫落座,李彦笑道,“侄子深得我心啊。”

    “咱们叔侄有默契!”

    叶枫很少喝酒,两杯落肚,脸色乍红。苍林练就了海量,跟李彦相当,棋逢对手,自然酣畅。

    叶枫不敢贪杯,忧心忡忡,“师弟,我担心……师叔他……”

    “没关系的,你别害怕!我嘱咐家丁备好一切,你出门之前不是看见了嘛!”

    叶枫点头,可又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还是回去吧。”

    苍林要拦,李彦摆手,“叶枫,明天师叔驾马车来接你们,一起去祭奠你师父的头七。”

    叶枫施礼,“谢师叔。”

    待他走后,不等苍林问,李彦就说道,“他啊,没了师父,如同没了父亲一样,哪里是七天的时间能抚平的伤痛呢。”

    “可我记得这些天叶枫也没有怎么哭啊。”苍林有些意外,他以为师伯的离开会引起叶枫的嚎啕。

    “悲到深处,是绵长而无声的苦楚。”李彦搁下酒杯,搓了搓手里的冰碴,“甚至在一年或者两年之后的某一天,恍然之间,仍旧会觉得空了半条性命而一蹶不振。”

    “哦……”苍林告诫自己莫再念起前尘,他觉得意外,师叔看着嬉笑轻松,却似乎有些许刻骨铭心的过往,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李彦立即展出笑颜,再度推杯,苍林继续敬酒,将疑问咽进肚子里。

    二更的梆子在街边敲响,各家酒肆到了歇业的时候。苍林和李彦喝得非常尽兴,前后脚离开了荣记。一路上,陆苍林哼着流行歌曲,心情雀跃,他高兴的是自己喝了那么多酒,仍旧身形稳健,走路不晃。柔和月色伴他溜达回医馆,叶枫和一个家丁还守在门口,看见苍林精精神神地回来,气定神闲,毫无醉相,这才放下心来。

    苍林笑道,“不要担心,我这酒可是跟青竹葫芦练出来的。”说到这里,他开始想念布幽,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银匠到底去了哪里。

    二更鼓终于敲响,亦真在刑部的书房里聚精会神等待接应的秦松。

    书房门响了两声,亦真起身撩袍,拽了一下青蓝色的衣襟迈步出门去。

    这一路灯火有些幽暗,秦松领他走的后门,不忘嘱咐,“四皇子届时会在牢门外给剩余的守卫们训话,三皇子尽管跟着我,牢头儿那里我打过招呼。可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牢头儿会过来提醒您,千万不能迟了。”

    “知道了。多谢。”两人步履匆忙,青石板上听得靴子踏地的咚咚声响。

    临近牢房门口,亦真将外袍的帽子戴起,跟着秦松进门。夏日的暖阳照不进阴气的牢门,血腥的味道立即冲击鼻腔,亦真忍不住打一声喷嚏。每下一层石阶,血腥味道更重,熏得亦真有些反胃,前面带路的秦松举着烛灯提醒皇子看路,亦真低头跟着他,一路无言,直到他们听见哀嚎和呼喊。

    亦真不由得停住脚步,呼吸加速,刺鼻的血腥和腐臭味道愈发尖锐。

    秦松扭头,解释一句,“三皇子,刑部毕竟是刑罚之所,拷打用刑在所难免。”

    亦真紧锁剑眉,微微点头,继续跟着秦松。

    再下几层,接近底部,呼救喊冤的声音萦绕耳畔,亦真试着去看牢门里的犯人,可映入星目的却是一个个披头散发,鲜血淋漓的躯壳,他恍惚那到底是人还是鬼。

    “最下边是关押死囚的牢房。”秦松举着烛灯直行,他目视前方,不理两旁的呼叫。

    亦真有些恍惚,秦松走到他身边,“三皇子,继续往前走。”

    “他们既已处死刑,又何必要这般拷打。”亦真困惑,他仿佛又见云州荒地上的一双双麻木的眼睛。

    “四弟他……”亦真咳嗽一声,“四弟他一直秉公不阿,也不会让下属这般拷打犯人……”

    秦松叹息,小声说道,“三皇子,四皇子分身乏术,连叶天的案子都没有时间过问,怎么会事事亲力亲为呢。”他不能再多言了。刑部大小官吏再加上守卫和狱卒也得有上千号人,提审囚犯,量刑拷打,自有一套属于下层官吏共识的规矩。你掏了银两,死也死得舒坦些,身无分文,便是要吃尽苦头,再说不上几次刑,狱卒又怎么知道到底能捞多少油水出来,这就是他们斩获收成的方法,况且刑部做事最为辛劳,谁能放过犒劳自己的机会。秦松担心蒲斯年的境况被亦真看见会闹出什么事端,临近牢门前先说道,“刑部自是刑法严峻,残酷是肯定的,三皇子千万冷静。”

    当啷一声牢门打开,秦松拽了一下狱卒的袖子,顺着自己的袖子落进去一袋银两,叮铃几声,狱卒拱手,低声道,“谢大人。”

    “一炷香啊。”秦松背着牢门。

    狱卒在身后应道,“明白。”

    而后秦松叮嘱三皇子几句,同狱卒一起快步离开。

    枯黄的荒草上沾着褐色的血迹,旁边躺着一具瘦削的躯壳,两股鲜血未干,薄如纸张的腹部缓缓起伏,还有些许未凝的黑血缓缓滑落,方能证明躯壳还有生命。

    亦真慢慢拖着脚步靠近,“斯年……斯年……”他看清了躯壳斑驳的胳膊,鞭痕交错,凌乱冗长的头发糊在面前,看不清脸。

    亦真再唤几句,躯壳终于有了反应,黝黑的手沾满血痕慢慢拨开头发,枯黄的眼睛眯着,不敢望着对面的烛光。

    “斯年……”亦真泪目,他搁下烛灯,提升音量,“斯年……”

    蒲斯年看清了来者,尽管他欣喜万分,甚至觉得这就是梦里的走马灯,可胸前让烙铁留下的脓还未化开,他无力起身,嘴角缓缓扬起,哑着嗓子,“孟镝……”

    亦真扑通一声瘫坐在身后的荒草上,脚下跑过几只虫子。他明知时间有限,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极度幼稚,他原本以为蒲斯年会在牢房里安静地等死,殊不知蒲斯年自打进了刑部就经受诸多骇人刑罚。狱卒无数次暗示他出点邓通,买个舒坦,钱没有,物件也算,可蒲斯年咬断了牙,也没有把古庸先生赠送的金笔拿去换舒坦。狱卒全力以赴地上了各种手段,蒲斯年就生生受过来了,连一声求饶都没有,搞得狱卒都有些落寞,“奇了怪了!这他妈哪里是个文弱书生啊,几趟拷打下来,管那青帮的,走镖的,甚至是做过差人的都熬不住地求饶,第一次见到骨头这么硬的汉子!”直到斯年的刑期落定,狱卒彻底失落,也知道这个死囚的油水定是榨不出来,“不愧是把亲爹都杀了的硬茬儿,算你有种!”

    亦真失神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连一丝止血的纱布都没有。

    “孟镝……”斯年清醒些许,再度嘶喊出他曾经的名字,“你怎么来这里了?”

    亦真坐到斯年身旁,望着那满身血污覆盖下的狰狞伤痕,他撩起衣袍的下摆撕下一截来给蒲斯年轻轻擦拭脓血。

    蒲斯年浅笑,他感受到伤口的微微刺痛,明确这不是梦,心满意足地说,“没想到还能在临死前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对不起……我把一切想得太……幼稚……”亦真哽咽,“我对不住你,来迟了。我要去找他们拿药……”

    蒲斯年用尽所有力气拉住亦真的下摆,不顾疼痛,“不必了。你帮我把香囊还给灵儿……还有那支金笔还给先生……”蒲斯年受尽摧残仍旧竭力保护着他的香囊和金笔,那是他在人间依赖的最后一缕温存,决不能交给这帮榨油的官吏。他仰起头,想要起身却不能,血红的眼睛努力望着那块自己磨破手指拨下的墙砖,浅笑道,“我藏在这里了。”亦真闻言立马走过去,两手扒着砖缝拼力拖拽,食指划出一道口子,才把墙砖摘出,里面躺着用心包裹好的香囊和金笔。亦真哽咽,小心将包裹取出。

    蒲斯年觉得他最后一点心愿也得以实现,真正是无牵无挂,两手比出一个施礼的动作,“拜托了……”亦真微微点头,星目泛红,他想起那个午后,他和灵儿策马送蒲斯年离开南郡,囚车驶过普度南桥的时候,灵儿问了一句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此刻在死囚牢房里,绝望和忧伤卷土重来,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牢门外忽然灯火通明,晃得牢门里的人睁不开眼睛。亦真赶紧将包裹藏进衣袍里,警觉地挡在蒲斯年身前,盘腿坐地,正对牢门,他皱着眉头思量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只听外面传来四弟萧亦清的高声怒喝,“慕千扈,你放肆!没有我令,你怎敢擅闯大牢!”

新书推荐: 就当我日行一善 向晚行止 别误会 雪融夏至 绿玫瑰的盛开 纸窗户 钟情妤你 小狗和骨头 偷得侍卫半日闲 打排球的西谷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