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

    选择这天夜里协助三哥探望蒲斯年是萧亦清谨慎思量过的方案。他知道这一天父皇要在藏书楼召见知南,御卫军和铁骑都会调派各路护卫在方圆几公里内层层守护,兵部会提前去藏书楼清场,刑部则负责秘密护送知南到藏书楼。他嘱咐秦松让善后的护卫多巡视几圈,晚些回来复命,再加上铁骑夜里还会来刑部调派人手,人来人往,应接不暇,刑部走进一个青袍皇子就不会引起注意。

    陛下召见知南的时候,知南的囚衣已经换下,有人带他在广济寺沐浴焚香,还吃了一顿可口的斋饭。那广济寺的僧官慧远带着抱病的主持明德一同拜见,明德大师年迈,礼见后便回去歇息,慧远则一直恭送知南出门踏上马车。他满脸笑容,特地说道,南郡和云州的僧人们安好得很,出家人慈悲为怀。

    知南虽在大牢里待了几个月,可心明眼亮,脑子清楚得很,他只是浅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马车出发,慧远礼貌注目相送,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只觉得知南受召绝不是个好事儿,陛下这是真要先罚后赏了。待马车从眼前消失,他立马收敛笑容,紧锁眉头,扭头走回院内,嘱咐一旁的徒弟,“去给江国公的侍从传信,告诉国舅爷,慧远求见。”

    藏书楼虽空空如也,可如今满楼都是焕然一新的红漆。工部早得陛下指令——翻修藏书楼。这个工程不大,本来毫无难度,可裴旻却是憋了一肚子火,只因孟谦刚上任,接手此工程,看账目看得非常细,自己不好做手脚。死了个孟回,又来了个孟谦,他几次跟江齐嗣喝酒的时候都忍不住抱怨几句。

    知南走进藏书楼的时候心中怅然,他想起严商,曾经的挚友早已入土多年,忍不住暗自叹息。陛下一人坐在书楼顶层的红椅上,旁边只站一个连公公伺候,朱窗敞开,陛下遥望北方。

    知南见驾,定了定心神,跪地施礼,“贫僧知南参见陛下。”

    武皇立马起身,笑意盈盈,“快快请起。连公公,看茶,赐座。”

    知南欠身,“贫僧岂敢御前失礼。”

    “诶,此地无有君臣,只有故交。”陛下说得坦诚,连公公麻利安放座椅,递上一杯温度尚好的茶,“大人请!”

    武皇挥手,连公公躬身侧步,低头后退,而后小心离开,跑到下一层楼待命。

    “坐!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陛下撩起紫色衣袍端坐,知南再度行礼,而后坐在对面,背对朱窗。

    “唉……”陛下叹息,“一别十余载,皇甫将军,受苦了!”

    知南握着茶杯低着头,听闻此言回复道,“陛下折煞贫僧。”

    “这一次云州遗书之案牵连甚广,还好亦清竭尽全力终将案件告破,那书信定是企图分裂朝廷的外患仿制,陷害皇甫将军,朕已宣了旨意说你无罪,云州僧人尽数释放。”

    知南闻言,心中石头落地,紧握茶杯的手慢慢松了些许,云州寺院终于安然了,他立即起身俯首,敬谢陛下。

    陛下撩袍起身,走到朱窗前,冲着知南招手,“少卿,你来!”知南走到陛下身旁,武皇伸手指着北方,眺望远处的恢弘,“广济寺是先皇发愿所建,自是为这萧国天下祈福消灾。”

    知南应和,“先皇心慈,陛下宏仁。”

    “朕觉得僧官落到你身上,才是最合适的。”

    “贫僧无德,无能,修行不够,难堪此任。”

    “自谦了。朕早有此意啊。这次确实是好契机。”

    “贫僧谢陛下隆恩,只是贫僧从未担过此任,恐……”话未说完,忽然听闻滴答几声,陛下和知南一同回首,只见一缕新鲜的油漆落在地上。陛下慌乱呼喊,“来人!”

    连公公连带几个贴身御卫持刀赶来顶楼,众人仰头望去,只见顶梁之上站着一个木讷的青年男子,穿着麻衣,手里拎着油刷和油桶,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的人们。

    连公公心道坏了,急忙责问,“怎么清的场!”

    御卫们慌忙回复,“启禀公公,是兵部……”

    连公公挥手,轻功好的御卫立即攀上顶梁擒住那人。陛下面色骤变,丹凤明眸里闪出逼人的杀意。连公公和御卫们早就闻出了不测,公公望了陛下一眼,武皇摆手,公公眼神授意御卫“杀”。

    知南赶忙跪下,“陛下……”

    连公公轻轻摇头,意在劝阻知南这时候发不起慈悲。

    “陛下……”知南再度磕头,“他也无辜,恳请陛下开恩……”

    武皇伸手意在知南住口,他的面色仍旧阴郁,目光锐利,不发一言。

    知南汗流浃背,不敢抬眼,跪在地上等待武皇的发落。

    拎着油桶的男子被差人压在地上时候还混混沌沌,方才听了这几句话,终于意识到自己快要没命。他知道“陛下”二字可来不得半点虚假,两腿发软,浑身打颤,嘴上不敢做声,心里却已经呼天喊地,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孽,家中的妻儿今天早上刚我送出门,哪里知道我这就回不去了。念及家人,他两眼通红,泪如雨下,都怪那个天杀的工头儿非让他今天把楼顶给刷一遍漆,刷就刷呗,他们一溜烟跑了怎么就忘了房梁上还有个人呢,就这么落下他等死也太缺德了!

    武皇轻轻拍了一下知南的肩膀,示意他起身。知南余光看了一眼哆哆嗦嗦的年轻人被护卫押着胳膊跪在地上,他不能放弃,小声说道,“陛下宽仁,贫僧斗胆请陛下饶他一命。”

    武皇思量片刻,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可在场的人却觉得一生一世般漫长。连公公面露难色,不知陛下究竟会如何发作,自己伺候陛下在此落座竟没有发现梁上有人,实在是罪过一桩啊;御卫们大气都不敢喘,说是兵部清场在前,可他们护送陛下来藏书楼却如此没有警觉,任凭梁上的人待了这么长时间,失职之罪在所难免;跪在地上的油漆工鼻涕都落在身上,也不敢吭一声,自己认真刷着楼顶的油漆,就这么招来杀身之祸简直是千古奇冤。知南屏住呼吸,默念阿弥陀佛,也不知远处恢弘的广济寺能不能消得了这个卑微的油漆工的灾祸。

    “连公公!”武皇开口,众人心中一紧,连公公箭步冲到陛下身旁,躬身低头,“奴才在。”

    “放他出去吧。”陛下说道。

    知南闻言跪地谢恩,油漆工竟然晕倒在地。御卫们抬头望着公公,连公公挥手,御卫们急忙拖着人离开,只怕慢走一步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陛下扭头,连公公继续躬身待命,“割了他的舌头!”

    知南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心头一紧,连公公匆忙点头,“奴才遵命。”

    “今日值守的御卫、清场的兵部人马,一律领廷杖二十!”

    “是!”连公公跪下给陛下磕了一个响头。武皇余光扫了一眼,背身继续观赏窗外的景色,公公起身退下,急着去履行皇命,陛下没有提公公的罪过,真是皇恩深重了,给连公公感动得泪红眼睛。

    一行人退下之后,顶楼这次真正只有陛下和僧人相对。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个意外触动的情绪还未平复,他们两位沉默良久,藏书楼里安静得可怕。知南好似听见了油漆工割舌的惨叫声,心中一阵哀痛。他曾经戎马疆场,见惯尸横遍野,而今佛前修行,修得是了生脱死。从前和现在已经是两段生命,云州剃度之后,世上没有所向披靡的皇甫少卿,只有苦心修行的僧人知南,盼着青灯古佛前的声声佛号清洗这一身杀伐的业障。

    僧人的专注和虔诚一时间让武皇都有些恍惚。当年让他皇甫将军假死是为引北狄中计,他藏身云州寺院是为迷惑南嘉,这些都是步步为营的谋略,怎么敌人上当以后,他也当了真呢。陛下以为隐忍在云州寺院十几载的知南得遇今朝恩赐,将会万千感慨,激动谢恩,跟连公公一样感激涕零,随后立马赴任僧官,这才符合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臣子终得青睐的反应。可知南的推辞实在出乎陛下意料。

    “皇甫,你这是……”陛下有些不解。

    “陛下,贫僧万谢陛下当年给予我修行的机会。此恩等同再造,贫僧无以为报。”知南满脸感怀,炯炯目光不见曾经一战成功的气度,只见万般放下的慈悲。

    武皇看着那双无有壮志的眼睛透出几分衰老,那是装不出来的虔诚,陛下可以确认知南心如止水。想来或许这十几年的蹉跎将他的意气消磨殆尽,虽有些许遗憾,可这也是命中该然,这样的知南倒是更让武皇放心,“既然你已无心朝堂,只想修行,不如赐你……”陛下一时顿住,说不出赐他个什么来,官他不做,名他不担,钱他用不着,婚事这辈子与他无关,那到底能赐个什么呢?

    “陛下洪恩浩荡,贫僧感激不尽。”知南跪在地上施礼,终于有机会将纠结良久的请求道明,“贫僧得陛下之命在云州修行已是莫大的福分,哪里还敢担得陛下的赏赐。而今,贫僧只有一事恳求陛下开恩,臣死亦瞑目。”

    “哦?”武皇满心好奇,想听听无牵无挂的知南还能有什么请求,“你要什么,但说无妨。”

    “贫僧斗胆求陛下赦了一个死囚!”

    “何人?”

    大牢门前,灯火摇曳,萧亦真如临大敌举起烛灯。四皇子站在牢门外愤懑难平,灯火照见他修长的脖颈青筋凸起,旁边立着一人,虎背蜂腰,双臂修长,身着玄色纱绸,上锈金纹,前龙后虎,系金色腰带,上挂短剑,剑鞘镀金,脚踏褐色短靴,那人抬手撩动衣下荷叶摆,袖口绣的金狮跟着摇动,云纱冠下一张瘦削的面颊好似雕刻般棱角分明,一字眉浓密而凌乱,眼如鹰隼一样幽深,唇薄如纸,张口仍不露齿,“打开牢门!”

    踉跄奔来的牢头儿惊魂不定,四皇子怒喝一声,“没有我令,谁敢开门?”

    牢头儿握着钥匙左右为难,不知该听哪个主子的话。

    “呦!这么晚还有人探监啊!”声音低沉,浅笑一声。

    亦真与来者相对,望着那双刀眼里锐利的冷光,心道不妙,“你是何人?”

    来者低头解下金腰带上的腰牌,举到亦真眼前,“铁骑——慕千扈。”

    亦真皱眉,望向身旁的四弟,萧亦清微微摇头,意在大事不好,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深夜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钥匙丢了?”慕千扈右手握了一下左腕,骨节清脆的响动,扭头注视牢头儿。

    鹰眼的逼人寒光怎敢直视,牢头儿一脸委屈看着四皇子,示意自己扛不住了。

    慕千扈抬手挥去,牢头儿的左脸好像被烙铁烫了一下,而后天旋地转,左摇右晃,倒在地上,嘴里吐血,又吐出几颗碎断的牙齿。慕千扈俯身捡起掉在脚边的钥匙,“这种废物还能他妈的办什么差事!”萧亦清执意阻拦,握住牢门的锁头,“慕千扈,不管你在外头如何目无王法,嚣张跋扈,在我刑部,你休想横行霸道!”慕都督只身闯进刑部就敢当他面大打出手,萧亦清忍无可忍,冲着门口喊道,“护卫听令!”素来谨慎的萧亦清平生第一次这般慌乱无措,他竟然都忘记了护卫已经全部被慕都督的令牌集结到铁骑营,大牢门口只有牢头儿和狱卒在望风,方才慕千扈只身闯入之时,秦松也不见了踪影,他一个人实难应对这个辣手都督。

    慕千扈笑了几声,“四皇子,你真得要叫他们过来是吗?来,你看……”慕千扈解下金丝狮纹的袖口,拿出令牌递上前,“在下是得令行事,你安排别人探监死囚是接了什么时候的圣旨啊?”

    “你去叫吧,把人都叫来,我看看今天要治罪多少个!”慕千扈笑得声音更大,听得亦清后背发凉,心知今夜算是载在他手里了。

    “叫啊?”慕千扈向前逼近一步,萧亦清自己违纪在先,无理辩驳,缓缓松开握住锁头的手,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叫了?”慕千扈直接打开牢门,将锁头扔在地上,哐啷一声,“四皇子不叫人来,我就先办差事了啊!”

    萧亦真看见趴在地上的牢头儿左脸肿得像开花馒头,嘴角的血还未流净,下手歹毒的铁骑都督逼近蒲斯年,亦真不能让他继续行凶,站在斯年身前拦路。

    “你是?”慕千扈打量一番得出结论,“三皇子是吧?”

    萧亦真不回复,慕千扈拱手,“失礼失礼。头次得见竟然就在死囚牢房里。”

    “你想干什么?”萧亦真左手举高烛灯,右手握紧拳头。

    “你看,你们二位皇子都不好好听人说话……”慕千扈啧啧叹息,“我先问三皇子来这里要干什么?”

    “他刑期将近,我来送别。”亦真坦率回复。

    “可朝中刑法有令,死囚不得探监,送行也只能等到临刑当天去刑场送顿断头酒。无有圣上旨意,私自探监死囚,是为何罪!”慕千扈句句铿锵有力,“四皇子!你是刑部主事,这罪过你应该跟三皇子说一说啊!”

    “我的罪,我认!”亦真绝不退让,“人,你不能带走。”

    “他这还有一条抗旨不遵!”慕千扈回头冲萧亦清摇摇令牌,哈哈大笑,“看来刑部以后更有得忙了。”

    萧亦清茫然无措,他冲着亦真摇头,“三哥……他有密令……”

    萧亦真还不明白密令的出处意味着什么,慕千扈再逼近一步,“三皇子,臣好言相劝,你不要再给自己和别人找麻烦!”

    亦清如闻惊雷,箭步冲过来跟三哥耳语道,“密令不可外传,违令者斩!”

    亦真无望,回头指着浑身是血的蒲斯年,“可我们不能让他……跟着这个人走……”

    亦清低下头,“三哥,我也没有办法了。对不起。”

    慕都督探看蒲斯年的伤势,知道这人无法行走,顺势将他背起来,准备离开大牢。临走之前,还冲着牢房里的皇子说道,“对了!四皇子,秦都尉今夜失职被我送去都督府打了三十军棍,臣下代劳四皇子执法,四皇子可还能海涵。”

    萧亦清闻言,面色煞白,嘴角发抖。

    “臣这可是为四皇子办差操劳啊,今夜的事情要是走了风声,秉公执法的四皇子最清楚要赔上多少条性命吧。”

    萧亦清打了寒颤,他努力按捺不安的心绪,抬起双手冲慕都督施上一礼,弯腰的瞬间,好似被抽走了尊严,“多谢都督!”

    慕都督哈哈大笑,离开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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