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萧亦清彻夜难眠,满心担忧秦松,终于在辰时看见护卫们抬回了秦都尉。都督府里的铁骑本来就对刑部意见不小,他们可是陛下的亲信,每次出来调拨点人马刑部都搪塞得厉害,这回算是得到公报私仇的机会了,军棍抡圆了招呼起来,真就是棍棍见血,若不是高强武艺傍身,恐怕早就丢了性命。

    萧亦真坐在刑部厢房的窗前发愣,风铃响动,他抬腿出门,看见担架抬着秦都尉进了卧房。贴身侍从走过来同四皇子说道,“李彦御医那里已经送过消息了,他一会儿就来看伤。”

    萧亦清愁眉不展,掏出一袋银两交给侍从,“需要什么药材去买就是,秦松心思重,到时候御医来探伤记得把房里的护卫都叫出来。”

    侍从点头应道,“奴才遵命。”而后退去房内伺候秦松。

    萧亦清抬头看见亦真正发愣,他知道这一夜三哥也是辗转难眠,走过去说道,“我一会儿要进宫一趟。慕都督如果执意将昨夜的探监之事告诉父皇,我们只能去领罪了。”

    萧亦真点头,心生愧疚,“四弟……都是我连累了你,倘若父皇追究,我会尽力禀明原委,罪过在我,与刑部无关。”

    萧亦清刚出门就碰见李彦,他来得非常匆忙,连祭奠叶天的纸钱粘在衣角都没来得及摘下,背着医药箱同四皇子施礼,“臣拜见……”话还没有说完,萧亦清急着免礼,“李御医,我这就拜托了……”

    “皇子放心。”李彦敲敲药箱,随后被护卫引进院内。萧亦清正要登上马车,却见二皇子的侍从赶来,“拜见四皇子,二皇子请您立刻去往仲阳宫。”

    李彦进门看见三皇子在院内踱步,他想提醒皇子孟谦和赵括一会儿就来,没等跟皇子说上话,两位大人已经冲进来了。

    三皇子看见两位大人满脸都是官司,猜到昨夜的事情已经走了风声。

    孟谦和赵括来不及跟李彦打招呼,拉着亦真就往厢房走,风铃被推门而进的晨风再度拂响。赵括闻声抬头,无意询问这是什么物件,忍住满心焦灼将门锁好,然后才开口抱怨,“三皇子……你怎么敢轻易来刑部探监呢!”

    “所以慕千扈已经跟陛下告状了……”亦真绝望地呢喃,“我做什么可以不连累四弟……”

    “他没有告状。”孟谦说道。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彦。”

    亦真松了一口气,“难怪。”

    “我都告诉你了,不能得罪慕千扈啊!”赵括继续念叨,“慕千扈的铁骑可是陛下的亲信,那权力比刑部要大得多,你得罪他,就是对陛下示威!”

    “真得不是我成心要去得罪他,我连见到他都不想见,是他昨夜闯入刑部,带走了蒲斯年。”亦真不知蒲斯年身在何处,慕千扈素有慕阎王的绰号,再让蒲斯年遭受酷刑,不等刑期来临,他就会惨死。亦真从未有这般懊丧和自卑的时候,他没有皇子身份的时候,尚且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今踏入天家,千般尊贵,却都没有能力让曾经的同窗少受些非人之苦,还有可能连累刑部领下罪过。离开南郡,是不是只能迎接一个失败而无奈的人生。他垂下眼眸,不愿面对凛冽的现实。

    赵括想起昨夜又给连公公孝敬不少银两,唉声叹气,“三皇子啊。你……”彻夜未眠,又贡献不少银子,赵括觉得心口疼,捂着胸前气喘吁吁。

    亦真急忙伸手搭在赵括的胳膊上,“舅舅……你怎么了……”

    “舅舅心疼啊……”赵括的积蓄本就不多,再这么下去,家底就要空了。不过连公公做生意倒是有信用,偷偷跟赵括透了内情。

    “舅舅需要多休息。”他把出脉象,舅舅有些气短,心律不齐,应当好生休养。

    “好外甥,你总这么出其不意,舅舅敢休息吗?”赵括缓过一口气。

    “对不起。”亦真知道舅舅为自己操心太多,可他也不能改变什么。

    赵括伸手,“不用致歉,把你的腰牌拿过来!”

    “这不行!”亦真断然拒绝。

    “你还准备戴着腰牌惹下多少祸?”

    “随你怎么说,我不能把腰牌给你!”亦真知道时间紧迫,说不准慕千扈什么时候就跟陛下告了状,他再想出来就难上加难了。不管怎么样,他要先完成蒲斯年的托付,将香囊交给灵儿,金笔就让苍林哥代送给古庸先生。

    “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亦真抬腿要走。

    孟谦和赵括怎么肯让路。赵括面色铁青,拦在门前,浓眉紧蹙,拔高了音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他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当即揭穿了亦真的心思,“你跟灵儿不可能!你要是不想害死他们一家,你赶紧老老实实回到皇宫!”

    此话一出,厢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朝阳终于透入出一丝光亮,借着清晨的云朵,折射出一道淡淡的光,窗前的风铃落下几处影子,覆盖少年惨白的脸颊。

    孟谦也吓得心惊肉跳,他盯着赵括涨红的脸庞,仍旧不敢置信刚才那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赵括素来是个温柔谦恭之人,不论承受多大压力,总是能稳住心绪,豁达面对,方才那一通疾言厉色是谁也不曾见过的例外。

    亦真星目泛红,他咬紧牙关,迎接舅舅锐利的目光,“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京都是南郡吗?你以为你还是孟镝吗?你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知道铁骑的密探有多少吗,你以为那些人畏惧慕都督是因为胆小吗?”赵括知道此事不能再好言相劝,必须开宗明义,否则三皇子的篓子会越捅越大,到时候就不是打点些银两能解决的问题了。

    萧亦真星目暗淡,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舅舅这般厉声喊出的话不会有假。

    “回去吧。”孟谦抚着亦真的肩膀,“人,终究是要认得自己的命。”

    仲阳宫里,二皇子屏退了所有人,指着四弟发火,“你能不能不要再去招惹慕千扈了!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他是父皇的亲信,他的一切行动都代表父皇的意愿,你每天和他作对,你是想告诉父皇你有二心吗?”

    “我没有……可是云州的梅家确实被他所害……”

    “你不要提梅家了!”萧亦柏压低了声音,走到四弟跟前,长舒一口气,缓释心情,“亦清,梅家已死。无论你给他翻案还是不翻,那梅如生也活不过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父皇要是愿意让梅家继续做生意,他就不会派慕都督去云州!你想想慕都督什么时候是查案的人!啊?”

    亦清听懂了二哥的提点,可他不能理解父皇为何这般行事,“可是梅家明理守法,名声卓越,为什么要让他们落得这般下场!”

    “因为他们学不会奉送!”萧亦柏说道,“国舅爷早就对梅家深恶痛绝了,慕都督不去杀人,国舅爷接管云州也不会让梅家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不论如何,梅家没有私通外敌,不该死这么多人啊,况且梅家还有后人发配为奴,他们也不该一辈子翻不了身啊。”亦清泪湿眼眶,为了这桩案子他倾尽太多心血,到头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痛。

    “你不要再纠结该与不该了,天下不该的事情多了,你管得过来吗?”萧亦柏说道,“吏制很快就要变动,你再不仔细着点,你刑部的人都保不住差!”

    萧亦清心惊,扭头望着二哥。

    “兄弟啊,你万不能只埋首于桩桩案件,而忘记抬头看看前路。父皇最在意的是御坤剑和杨生后人的下落。这任务可不止交给你们刑部,铁骑的密探见天都有奏报。你仔细想想,如果这两个差事是人家铁骑先你一步办成了,你刑部以后定要归属他们管理,你还能翻谁的案子?”萧亦柏针砭利弊。

    “我知道了。”萧亦清一声叹息,他没有意愿去思考二哥分析的这些利害关系,只因他从无能力去昭告自己探得的真相,这种对空怅望的日子早已让他满心疲倦,自问做这个刑部主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可念起前任主事苏南临终所托,他不忍放弃,终于垂下头来,“对了二哥,昨夜的事情,慕千扈肯定会去跟父皇告状……”

    “这你放心,我已经有安排了。”萧亦柏抚了一下四弟的肩膀,“昨夜慕千扈奉密令行事,他如果走了风声,他自己也难逃追究。而且,这次吏制变更,我已谏言把他的儿子慕业成提拔到云州做都尉,那昨夜的事情,他自会有分寸。”

    “多谢二哥帮忙。”萧亦清施了一礼,他虽然满心不希望二哥以此为交易讨好慕千扈,可毕竟二哥如此尽心解围皆因自己闯下祸端,想来自觉羞愧。

    “还有你以后给我离老三远一点。”萧亦柏不明白向来冷漠寡言的四弟怎么就愿意跟那个南郡回来的三皇子走得那么近,“那就是个惹祸精,回来几个月把慕都督和国舅爷全得罪了,现在朝中上下的臣子都躲他跟躲瘟神一样。他早晚会把赵括和孟谦拖下水,你可不能再跟他打交道了。”

    “可他毕竟也是我们的兄弟啊。”萧亦清闻言心中难过,没料到二哥竟如此厌恶三哥。

    “你我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他真正的兄弟是老五!老五都没那么愿意帮他,你凑什么热闹!”萧亦柏的分别心十分深重。他的母妃出身卑微,从不得武皇在意,就如同一件被遗弃的衣服一般孤单守在后宫。父皇对他和亦清的态度也因为母妃的身份而低人一等。太子自然是父皇最钟爱的嫡子,他们都不可与其比肩,可五皇子却也比他们兄弟二人更得父皇关切,从小就被陛下带在身边教授骑射,讲演兵法,这是他和亦清从来不敢想的恩典。在这本就明确高低贵贱的天家中,萧亦柏深知子凭母贵的要义,无奈自己出身不好,品尝诸多孤独和冷落,一颗记恨的种子就这样埋在心里生根发芽。除了四弟,在他眼里,其余皇子都不算作他的兄弟。而今父皇即将纳新的妾妃,或许赵皇妃也将面临同样的冷落,可母妃的痛楚却依旧不能消解,如若妾妃将来也生下儿子,恐怕他和亦清在父皇心里更无地位可言。

    “可太子也愿意诚心帮助他。他毕竟没有在皇宫长大,不比我们了解宫中事宜,总该为这兄弟之情有个帮扶吧。”萧亦清从不在乎父皇是否青睐自己,他只做好他认为对的事情。

    “我们跟太子比得来吗?他是江山的继承人,自然要好生展现其宽宏仁义,我们不过都是父皇安排给太子的听命之臣,哪里管得了那么多闲事!”萧亦柏讲得越发郁闷,“太子是父皇的心肝,老三惹什么祸事也连累不到他身上。可我们就不一样了,你要是受了牵连,你让我给母妃如何交待。”

    萧亦清虽应付点头,可萧亦柏看他还是没有把话听进心里。

    “二哥,我刑部还有事,先回了。”

    “等会儿。”萧亦柏喊住他,撩袍走上前提起一只礼盒,“今天是母妃生辰,你赶紧跟我去拜寿。”

    “哦……”萧亦清永远都记不住这种事情,年年都是二哥派人提醒他。

    “你一天到晚就是案子长案子短,从来没有心去看看母妃。”萧亦柏责备一句,“你可知她有多挂念你。”

    萧亦清面颊泛红,心生愧疚,点头认错,“二哥教训得是。”

    陛下确实冷落魏皇妃,在她生辰之日也从没赏过任何恩赐。但萧亦柏的精进却是让朝堂上下都不敢忽视二皇子的影响,这时候便是母凭子贵,官员们纷纷送来一堆贺礼为魏皇妃祝寿。李彦送得最为妥帖,乃是一摞上好的入药燕窝,还附带一张方子,侍女按照御医的嘱咐熬了一碗补品,喝得魏皇妃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兄弟二人放下礼盒看见母妃的气色,暗自感谢李彦的周到体贴。魏皇妃看见儿子们前来,急着拉他们说说家常。她虽目不识丁,可心量却大得很,从不在意这些年的冷落。没有读过书的人或许不懂得那么多高级而复杂的道理,但宽广胸怀却不是满腹学识能够替代的优势,虽然嘴里说不出一句经纶大道,可魏皇妃却是个明理之人。她知道老二胸有城府,勤勉精进,官员送来这么多礼品都是因为亦柏,可她也知道儿子心思深重,想得太多,殚精竭虑最为劳累。魏皇妃拉着萧亦柏的手劝道,“朝中上下都称赞你,我儿勤勉,可也辛苦啊。”

    萧亦柏罕见动容,他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道,“儿应该的。终有一天,儿要让母妃成为天下最为尊贵之人。”

    魏皇妃摇头,“我的命已足够幸运,你们兄弟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可不敢想得太多啊。”

    萧亦柏点头,可心中却是泛起波澜。

    她再看旁边的老四脸颊愈发清瘦,疼惜地抬手抚着,“儿啊,有些事拎不动就放放。”她总说老四生来悲悯,天生就是一副不高兴的心情,总怕他一个人消化孤独和悲伤,会闹出什么心病来。

    萧亦清的眼睛与母亲最为相像,似琉璃一般晶莹,他轻轻摇头,“儿子知道,让母妃担心了。”

    话分两头,李彦换了三盆水两卷纱布才给秦松处理好伤口,而后嘱咐侍从上药和换药的时间。秦都尉虽然扛着剧痛没有吭声,可毕竟皮开肉绽的苦楚非常人能忍,上药结束,人已晕厥。李彦给熬了一些参汤,告诉侍从缓缓喂下,就能醒过来。

    厢房里,三皇子觉得犹如一座山压在身上,可心里还不认命。他知道,以后所有人都会阻拦他与灵儿相见,只剩他自己去面对一切。

    他无路可退,含着眼泪,掏出包裹,“昨夜斯年嘱托我将这里的香囊和金笔还给灵儿和古庸先生,这是他拼死护住的东西,我总不能食言吧。”

    孟谦看了赵括一眼,冲着他微微点头,抬手拍了拍赵括的肩膀,意在安抚情绪,“你的承诺自然要履行,我随你一起去,送还之后,你尽快回宫。”

    “好。”亦真开口答应,他起身走到孟谦身旁,不看舅舅的眼睛。

    孟谦领着亦真出门,他回头看见赵括还站在院落里置气,摆摆手,示意赵括先行回府,他去护送三皇子。

    李彦安顿好秦松,出得门来跟三皇子行礼,亦真小心问道,“秦松他……”

    “伤势还好,就是皮肉之苦,没有伤及经络,不过是得忍上几天的痛了。”

    “多谢李御医。”

    “三皇子抬爱。”

    孟谦与亦真离开后,李彦打量赵大人一番,阴郁的脸色难看得不行,他走上前小声劝道,“哎呀,舅舅就是要多替外甥操心嘛,这赵大人是出了名的温良恭让,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气性。我可提醒一句啊,气大伤身。”

    赵括摇头苦笑,“岂止是伤身啊,他再这么闯祸,我就要短命了。”

    “不至于……”李彦笑道,“你说这都是年方十五的孩子,眉清目秀,情窦初开,这不是人之常情嘛,你们总是一脸同仇敌忾的模样把人都吓到了!那天陆师哥也丧着脸,这都是干嘛啊!”

    赵括闻言知道李彦也明白了实情,他更觉得忧心,“你说干嘛啊!寻常百姓家尚且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他就要被陛下指婚了,这还见天偷着出来找人家,这不是给自己找祸嘛!”

    “哎呀,你再多想想,他之所以这么割舍不下,不还是因为曾经在南郡朝夕相处嘛。这年少之人最是冲动善变,你让他多认识几个沉鱼落雁的美女,那说不定就改了心思了。”

    赵括闻言摇头如拨浪鼓,“这不是荒唐嘛!”

    “这有什么啊?太子也去过几次万花楼啊!那本来就是给达官显贵们消遣之所,有什么荒唐之说。”李彦说得轻描淡写,“你管得住他的人,你管不住他的心。他自己变了心,这事儿才能从根源处解决。”

    赵括闻言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亦真一旦不对灵儿如此执着,也就云开雾散了。

    “诶,李御医,我这个人啊从来对我夫人那是礼敬三分,所以这种地方我是去不得……”赵括笑道。

    “明白。我是轻车熟路了,你就让我来安排吧。”李彦会意。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赵括还有一丝担心,“到时候我就守在门口。有什么事情,你随时出来找我。”

    “放心吧。你守门口算什么事儿啊,一起进去热闹热闹……”

    “算了,算了,不必热闹。我就守在门口。”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夜里,打道万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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