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孟镝睡醒,记不清昨夜之事。他揉着生疼的眼眶,长舒一口气。饮酒和习武一样需要天赋和训练,上一次醉入广寒,而这一次昏睡一夜,醒来以后连酒香的滋味都记不得,好不心疼一次喝酒的机会。

    院子里传来斧子劈柴的闷声,孟镝透过窗户看见孟然披着一件灰色棉袍正在干活。他拽一件对襟布衣披在身上出门,四娘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蓝色长袍走过来,“新年穿新衣,娘给你做的,试试。”

    这件长袍布料柔软,针线讲究,孟镝披上,顾盼生辉。四娘望着一身青蓝的翩翩少年,满意点头。孟谦拎起两盒点心和水果,“今日初一,你们随我去清水岩庙吧。”

    孟然将柴火整理好,抬手抚下一头汗水。四娘掏出手帕,轻拭额头,“你回厢房换上新衣袍,随你爹走吧。”

    孟镝问道,“爹,初一不是应该先去拜见海然大人吗?”

    “他就在清水岩庙。”

    父子三人迎着朝霞行路,山下松林苍翠,无名碑前又聚起新绿。孟镝望着那块石碑,重复每年都问的问题,“墓碑之下究竟埋葬着谁?”

    孟谦一样不回复他的问题,加快步伐,召唤兄弟二人上山。

    山间清风微凉,金莲花随风飘扬,筑起一道橙色的山路。晨钟响彻山谷,孟镝抬头望着橘红色的朝阳,想起僧人知南和同窗斯年。他骑着黑马,目送囚车远去,灵儿问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孟镝没有回答。那道无人在意的真相横亘于心,他方才发现,原来世间正道如此崎岖,连他崇敬的父亲和海然都有敢怒不敢言的境地。如若当日不见狻猊闯入,今天礼苑和寺庙的结果又当如何呢。想起这些,新年的欢快转瞬即逝,忧愁犹如高山浮云氤氲在少年心头。

    清水岩庙的庭院里盛满五颜六色的山花,了缘将清茶端来,摆在客人跟前,水果和点心刚好填满石桌的空白。

    孟谦见面施礼,法源起身顶礼。

    刚一落座,法源方丈就咳得厉害,瘦弱的身躯震得摇晃,不小心就吐出鲜血,血落在石板路犹如一朵雪梅。

    孟谦和海然惊颤起身,“方丈!”他们没料到法源病得这么重,想去寻陆云乾来为方丈诊治。

    “不碍……”方丈摆手示意他二位坐下。

    孟谦望了一眼了缘,意在询问是否要请郎中,了缘微微摇头,拨动佛珠,方丈无意寻医问药。

    孟镝伸手把脉,只听得那脉象混沌不堪,绝对病入膏肓的信号。他星目暗淡,皱起浓眉,“我要去找师父……”

    法源伸手按住孟镝,他的手斑驳而苍劲,好似没有温度,冰凉地贴着孟镝的肩膀。

    “再耽误恐怕您性命堪忧啊!”

    “医者医病,却难医命。”方丈望着少年悲悯的眼睛,微笑言道,“生死皆是缘起,老衲岂能挂碍。”

    “死——也是缘起?”少年迷惘,轻声呢喃。

    法源微微点头,他的笑容和天边那道橘红色的阳光一样温暖。少年望着慈悲的长者,缓缓落座。

    方丈的声音略微沙哑,“大人,岁末接到云州寺院的书信,说是僧侣都已押入京都。老衲如今风烛残年,行不得远路,便上书袁哲大人,引我寺僧人了缘前去藏经阁弘法,还望大人周转车马送了缘进京。”

    海然抬头看了一眼了缘。这年轻的僧人面如冠玉,气度不凡,想来能负方丈所托,自然是个高僧。可此行不同以往,他还是担心,未曾踏入京都的僧侣身陷朝堂诡谲,恐怕会遭遇不测,“了缘师傅,此去京都,千难万险啊。”

    了缘手执佛珠,合掌鞠躬,“阿弥陀佛,苦修,渡劫,皆是消业;弘法,利生,同是功德,贫僧愿往。”

    海然心生敬意,“何时启程?”

    “随时可行。”

    海然颇为感怀,冲着孟谦点头,意在此事就这么定下。

    孟谦领会他意,“了缘师傅,驿站的信差初五会来,届时我为你找匹快马,安排一个得力护卫送你入京。”

    了缘顶礼,“多谢大人。”

    孟镝还没有想明白那句“死是缘起”,又听见了缘要走,更为难过,“了缘师傅,你何时才能回来?”

    了缘摇头,“贫僧不知。”

    孟镝没有再问,他失落地搁下清茶。他听见京都二字只觉悲凉,因为京都一次又一次让他的朋友们无可奈何地奔赴远方。

    方丈轻声劝道,“公子何必失落,有缘自会相逢。”

    橙色的山路愈发厚重,下山的石阶洒满金色的阳光。眼前的好景未能勾起闲情逸致,孟镝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要迫不得已地奔赴京都?云州寺庙为何遇难?知南师父为何押送?”

    孟谦停下脚步,遥望漫山景色。

    孟然知道父亲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对着兄弟摇头,提醒他别再追问。

    可孟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不问出口,这些疑惑会搅得他心神不宁。自从京都人马闯入南郡,一切安宁都不复存在,他再度想起那日送别知南和斯年的无助,想起灵儿问过他的那句话,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惶恐。

    孟谦望着孟镝,欲言又止,思来想去只能说一句,“你要记得,人活一世,多得是身不由己!”

    苍林醒来的时候,额头还沾着酒水,满桌杯盘狼藉。他揉着生疼的太阳穴,打起哈欠,呢喃一句,还是喝不过布幽啊。

    苍林四处张望不见布幽身影,看来这位神秘银匠又一次全身而退。苍林缓缓起身伸个懒腰,蹬了几下酸麻的双腿,晃了晃发皱的脖子,浑身的细胞方才苏醒。他开始整理方桌,将餐具装入食盒,看见古庸先生走出厢房,放下食盒,同先生施礼。

    “昨夜醉酒了?”古庸看见苍林眼睛略微浮肿。

    “是!”

    “今日早点回去休息吧。”古庸劝道。

    苍林点头答应,准备拎着食盒离开,古庸又说一句,“回去莫忘记给爹娘补拜除夕之礼!”

    苍林嘴上答应,实际根本不知道除夕拜年有何礼仪。他前脚刚一出门,就撞见给先生拜年的孟家父子。

    苍林抬手施礼,说得还是过年好。孟谦无意拘礼,微笑扶他起身。

    孟然和孟镝行礼说道,“苍林哥,新年喜乐。”

    陆苍林学着他们还礼,“喜乐喜乐。”

    话音刚落,裁缝铺的肖掌柜提着一篮点心,身后跟着家丁提着一篮丝绸,笑容灿烂地出现,“孟大人,真巧啊,正想去您家拜见呢。”

    孟谦惊讶,他与肖掌柜不过是个见面之情,从前都没有登门拜年,怎么今年突然多了新的规矩。

    肖掌柜的笑容更加浓烈,嘴都快咧到腮帮,颔首称道,“大公子,二公子都在呢。在下送些点心,有核桃糕,桃花糕,绿豆糕,红豆糕,还有好些丝绸布匹,这是我压箱底的宝贝,几位想做什么衣裳,随时来铺子里招呼。”

    孟谦急忙婉拒,“肖掌柜,您的心意我们领下,这些礼物还是带回去吧。”

    肖掌柜不依,“大人哪里话,拜年送礼,哪有将礼品带走的道理!”他扭头对着孟镝点头哈腰,“二公子,您代孟大人收下吧。”

    孟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倒是身旁的陆苍林看出几分意思,“肖掌柜,这是拜年啊,还是道歉啊。”

    肖掌柜挤眉弄眼,“哎呀,陆少,你这是什么话!”

    陆苍林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拍着肖掌柜肩膀,小声耳语,“你多虑了,孟大人压根就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再说孟镝哪里是小肚鸡肠的人呢?”

    肖掌柜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哪里话,哪里话,一点心意而已。这个……这个……在下言语不当,还望二公子海涵。”

    孟镝这才明白肖掌柜来意,“肖掌柜不提及此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些礼物您还是拿回去吧。”

    “二公子,礼物你收下吧。”

    孟镝立马将手伸进篮子里翻找,本打算继续劝他收下礼物的肖掌柜也吓了一跳。孟谦和孟然也瞪圆了眼睛盯着奇怪的孟镝,不知他这是意欲何为。

    孟镝举起桃花糕,冲着肖掌柜道谢,“这个我收下,其余的您拿回去吧。”

    肖掌柜困惑地望着二公子,嘴上浓烈的笑容都来不及收回去,看得陆苍林忍俊不禁,“肖掌柜,他拿回去吧,他就喜欢桃花糕。”

    肖掌柜这才反应过来,急着自责,“哎呀,早知道二公子喜欢桃花糕,我就买它一篮子……”

    孟谦觉得荒唐,“掌柜的哪里话,所有点心您都拿回去……”他指着孟镝说道,“把你手里的桃花糕放回去!”

    肖掌柜哪里给他机会,拎起篮子就跑。沉甸甸的身子左摇右晃,生怕被孟大人追上,嘴里喊着,“孟大人留步,一包桃花糕,不成敬意!”

    孟谦刚要迈步,苍林拦下,“大人别追了,你看肖掌柜那腿脚因为躲您再摔了怎么办!”

    孟谦有些生气,“孟镝!你怎么如此无礼?说好了不能收受礼物,你凭什么留下一包点心?”

    “灵儿喜欢吃。”孟镝回得很直接,“改日我买些别的礼物送还就好。”

    “你……”孟谦脸色铁青,孟然急着安抚,“爹,我回头就带着礼物送到裁缝铺。”

    陆苍林劝道,“孟大人,肖掌柜平日里出言不逊,赔一包桃花糕聊表歉意,也是应该的啊。”

    “他人言语是他人事,我们怎么能借机收礼呢。为官之人,私收百姓礼品,实为罪过啊。”

    苍林感叹,“一包桃花糕都算私收礼品,那魏林泰和韩青早就该在林家酒馆就地正法了。”

    孟谦摇头,“新年光景,不提他们。今夜赴宴,准时而来啊。”

    苍林施礼。

新书推荐: 社畜×小狗 无情妾(重生) 回应荒原 精神力F级学渣 OPL电子竞技 魔王她说到做到 四栋十三号公寓 配天 清冷神尊要我以身相许 异世反派的升级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