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云州城的夜静谧得让人胆寒,而连公公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刚才的争执让他越想越后怕,三皇子拎着阔刀就与官衣交手,如若皇子受伤,自己该是多大的罪过,念及此处,早晨坐在前厅欢喜饮酒的满足感烟消云散,只剩马背上的垂头丧气,自己心里叮嘱接下来必须事事谨慎,不得懈怠。

    未曾离开城门,他们再度碰见一群佩刀官衣。护卫们都觉毛骨悚然,不是他们武艺不精,也不是官职不够,而是广轩客栈的争执才让他们感觉到这一身便服和一道密令简直犹如枷锁一般将他们个个困死原地。倘若不是半路杀出一个身负银枪的江大少,这群嚣张的本地御卫一定锁他们回去打二十鞭子,哪一个人都反抗不得,毕竟透露身份就是违抗陛下密令,那可是死罪啊。

    亦真好似对官衣过敏,他立刻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夜色里的那片火光通天之处立刻惊掉了他的下巴。官衣们正甩得鞭子啪啪作响,身后无数身穿囚衣的奴犯背着石头,拎着铁锨,驮着横梁,凿着地基,除了微弱的喘息,他们似乎失去了声音,就像一群游魂飘荡在这片空旷的夜色里。

    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让官衣们暂时放弃鞭打身边的奴隶,他们拎着鞭子走过来,“宵禁没听说?你们——这是——找死?”

    连公公也猜不透究竟是陛下密令紧迫还是云州御卫猖狂,他只得再度请出令牌,迎着火光给对面的官衣们示意。

    还好这回的官衣是识字的家伙,不光认得出虎符,还认得出“皇命”二字,他急忙跪地,身后官衣跟着屈膝,连公公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像他的世界观再度恢复了应有的秩序。车马旁的护卫们也舒了一口气,他们终于不用再套进铁枷锁里忍气吞声,暗自感叹人若是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权力,真就是生不如死啊。

    而麻木的奴隶们依旧低头卖着苦力,连黎明都不曾期盼过,因为天明的时候,他们又要回到昏暗逼仄的牢房,怎样都看不见光。官衣们忽然将鞭子甩在他们身上,奴隶们皮肉撕裂的声响,划破了云州城静谧的夜晚,火光随之摇曳,混合着叫骂声,“他妈的,我们都跪了你们看不见吗?还在这儿装死!跪下!都他妈跪下!一辈子当奴的份儿,连个眼色都没有!”

    一辈子做奴的奴隶们胆战心惊地跪在沙地里,沙砾石块锐利地划破单薄破旧的囚衣,身上的鞭痕迎着火光,撕咬着麻木的皮肉,痛楚钻心。萧亦真很快跳出了马车,宫娥们和护卫们今夜都见识了三皇子的矫健身手,自知拦不住他,也就无意再出手,只是望着连公公。而亦真望见一片奴隶跪在火光之中,不由得愣住了,他站在火光前凝望许久,官衣们再度扬鞭,亦真终于开口,“住手!”

    连公公必须阻拦,他知道一旦皇子与官衣多说几句,身份很容易暴露,“咱们先走吧。”

    亦真不得其解,“你到底在怕什么!”

    连公公愁眉紧锁,低着头同三皇子耳语道,“皇子万万不能暴露身份。”

    亦真觉得可笑,“你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吗?”

    “赶路要紧!”

    “这是什么工事?要让他们不眠不休?”亦真到底转身大声问出了困惑,连公公上前一步,惹得亦真进一步逼近对面的官衣和奴隶。他望着火光里的干枯而绝望的眼神,心若寒潭,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那个在南郡人心里富饶丰茂的云州城竟然在夜里是这般模样。南郡大牢里的护卫们执勤严格,却从来没有如此虐打犯人,而云州这群毒辣的官衣视人命如草芥,和京都来的魏林泰一样可恶。夜风袭来,火光摇曳,亦真想起蒲斯年,心中更为愤懑,高声喊道,“我问你呢!什么工事?”

    “国舅爷的宅院工期紧……”官衣愣愣的回了一句,忽然就住了口,觉得自己冒失了。

    “国舅爷?”亦真不知道这是谁的称谓,他追问连公公,“谁是国舅爷?”

    护卫们三缄其口,连公公也噤若寒蝉,他小声劝道,“待皇子回了宫,自然有人教皇子天下大事。皇子不要纠结了。”

    亦真不理他,官衣们见状只得走为上计,“大人们赶路要紧,小的们先回了。”转身就开始张罗囚车,将这群任人宰割的奴隶扔石头一样地塞进囚车,奴隶被撕扯了伤痕也不敢吭声,只怕招致新的鞭子,狠命咬着牙,任凭泪水如雨下。奴隶进了囚车,就变回了囚犯,亦真望着囚车里的生命,有老有少,最小的不过十岁,他的星目蒙尘,也似乎不再盼望黎明的光景。囚车陆续离开了,留下一片泥泞的沙地和半个潦草的宅院,亦真还站在那里,连公公再度劝道,“三皇子,赶路要紧!”

    “他们是哪里的囚犯?”

    “发配塞北的!”连公公脱口而出。

    亦真模糊地想起古庸先生说过的国史,“他们是北狄的俘虏?”

    连公公摇头,“发配塞北的罪犯有诸多是当年云州城里的乱臣贼子。萧庭有令,全家发配塞北的囚犯男丁要服徭役,女的要……”

    “要什么?”

    “要官卖!”

    亦真恍惚,好似这是个他从未了解过的世界,“可刚刚的囚犯还有许多孩童和老者啊!”

    “哎呀,三皇子啊,他们已经是罪无可恕的犯人,一辈子的奴隶,还分什么老少啊!”连公公不知道皇子过去学了什么书,怎么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但他无暇再解释,必须加快赶路,借机抚着三皇子到马车旁,“待回了宫,自有国师与皇子慢慢道来,老奴这一时半会儿哪里说得清楚。”宫娥看见三皇子坐回车里,心里终于踏实了,连公公满脸汗水,赶紧让她们拉上车门,“照顾好三皇子。”

    车马终于在夜色中走出了云州城,连公公身心俱疲,走到京郊的客栈,晨光熹微,不见阴云,连公公才放下心来,盘算回京的路途许是不会耽误了,这才召唤大家原地歇息。连公公原本在京郊驿站安排了住宿,可想起三皇子拔刀而出的场面就心悸,他看出这位皇子性情冲动,总有惹祸的苗头,于是当机立断免了京郊的留宿,直接赶回皇宫,免得再生瓜葛。

    连公公的确过虑了。亦真再没有追问他任何一句云州的事情,他安静地倚在马车里,默默无言。车轮过了京都城门的时候,连公公兴奋地骑马来报,亦真只是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连窗户都不开,他对京都的景象毫无兴趣,车内的宫娥见主子消沉也不敢吭声,只是小心服侍。而车外的护卫们可是难掩欢心,从踏入京都城门那一刻起,他们的任务便是完成了,他们的身份和权力也随之回来,没有官衣再敢跟他们嚣张跋扈,他们可以随时拔刀而起,随时亮出腰牌,不需官服加身也能扬眉吐气,京都御卫马前,看谁还敢放肆。这趾高气昂的感觉真好,连公公也仰头露出一丝微笑,尽管一路惊心动魄,可到底是安安全全送回了皇子。护卫们精神抖擞,策马跑到前方开路,驱赶百姓,大喊皇子过路,众人退下。他们喊得酣畅淋漓,失而复得的感觉真美好。

    亦真听见喊叫声立马敞开车窗,连公公策马而来,“三皇子。”

    “这又是干什么?”

    连公公解释道,“皇家过路都要净街,百姓不得轻易瞻仰皇子颜面。”

    亦真无奈苦笑,“我在南郡被瞻仰了十四年,你们也没去净街啊?”

    连公公惊慌摇头,“三皇子慎言!南郡的过往休得再提,而今皇子回宫,身为贵胄,不得与那些平头百姓相提并论。”

    亦真不想再听他讲话,摆摆手让他躲开,他望着背身跪在地上的布衣们心中压抑。此时天光尚好,微风轻抚,不比南郡和暖,却也宜人。南郡的这时候该是处处桃花飘香,而这里闻不见桃花的味道了,凉爽的空气不见一丝粉红,却是飘着簇簇雪白。他想起了古庸先生说过的话,京都柳树居多,沐春季节,柳絮纷纷,犹如白雪。他从未见过雪,也是第一次看见柳絮。他将手伸向车外接了一朵,真是洁白得像一团小棉花,他多想告诉灵儿,自己捡到了柳树的绒毛。

    车马在宁静的街道一路加速,快得让亦真没能握住手中的柳絮。他兴趣索然,叹了口气,刚要关上车窗,却又听连公公喊道,“角楼已至!”他循声望了一眼,仰头看见朝阳里的角楼。

    角楼东西各一座,宝顶高耸,琉璃光彩,檐下五踩斗栱,四角各出垂脊,东侧宝顶雕着龙,西侧宝顶刻着凤,那西侧凤楼是陛下专为纪念江皇后而设。两楼中间便是宫殿的正门,朱漆鲜红,门钉金黄,高余五丈,门前两排守城侍卫,身披黄色官衣,手握朱红长枪。连公公下马而来,郑重施礼,请出令牌递上前。守城的护卫见到皇命,跪地叩拜,而后起身,抬手冲着角楼之上的守卫打着手势,东西角楼各有两名守卫,一名举着弓箭,另一名摇着令旗,这才示意宫门敞开。亦真望着那五丈高的朱门缓缓敞开,好似开启他命运的一扇门,他闭上眼睛,满心烦乱,不知道门后又是什么样的世界。

    当他走下马车的时候,一路随行的护卫全不见了,宫娥们急忙拥着他进了一扇面积不大的寝宫,再度要帮他换衣。今天的亦真没有醉酒,他拒绝了服侍,坚持要求自己换衣,请宫娥们出去。而今天的宫娥更为倔强,她们泪流满面,坚决不走,几经追问,方才开口,“主子在路上偶尔不让我们伺候,连公公也就宽恕了,若是回了皇宫主子仍然不准奴婢伺候,那便是我们的死罪!”

    听闻此话,亦真无语以对,他想起孟谦嘱咐过的话,自己不能害了别人的性命,只有点头答应。从云州开始这一路又打又喊,彻夜不眠,亦真难免疲惫,虽未醉酒,却也昏昏欲睡,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铺满花瓣的暖水中睡着了。宫娥们焚起清香,给主子泡澡,束发,更衣,她们看见皇子闭着眼睛瞌睡,尽量轻手轻脚,不敢叨扰主子的休眠,总算能踏踏实实伺候三皇子了,宫娥们反倒觉得轻松。待到亦真醒来,宫娥们正系着红色的腰带,她们将铜镜推来,望着崭新的主子,暗自慨叹这是天下难得的郎艳独绝。湖蓝色的长袍绣着银丝云纹滚边,披在宽肩蜂腰的凛凛身躯,真正是丰神如玉,而亦真却无意望向铜镜里的自己,尽管那双眼眸铺满忧伤,却依旧璀璨,皓若星辰,宫娥们不敢抬眼,暗自垂下绯红的脸颊,赶忙给主子换上绒面厚底的黑靴。开门之后,连公公也愣了一下,心里赞叹真是一副好容貌,眉眼间全是赵皇妃清秀的影子。

    而锦衣裹着的少年却不见一丝喜悦,他望着已经换上蓝灰色官服的连公公,无所适从。

    连公公抚了抚头上的黑色官帽,急忙施礼,“恭迎三皇子回宫。”

    亦真跟着连公公前行,或许是坐了太久的马车,他觉得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旁的红墙笔直地延伸,好似没有尽头,少年低着头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觉迷茫,好长的路途,到底要去哪里。

    武清殿前守卫森严,前排是蓝色官衣腰佩横刀,后排是黄色官衣身配宝剑,连公公同亦真解释道,“皇子等候片刻,待奴才去同陛下禀报。”

    亦真站定,抬起头来。白玉丹陛在前,金碧辉煌在后,满眼金色琉璃,处处雕梁画栋,恢弘大殿之前,让这个刚刚离开南郡的少年更为慌张,他不禁迟疑,这就是我以后的家吗。

    连公公出门,走下几级白玉阶,清清嗓子喊道,“陛下有命,有请三皇子觐见!”

    未等亦真反应,门前护卫忽然散开,将殿门前让出一道宽阔的路,而后跪地喊道,“恭迎三皇子!”

    亦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还好连公公走下白玉阶,“三皇子,请随奴才来。”

    武清殿的朝堂金砖金瓦金玉柱,晃得亦真不愿抬眼,还好连公公说陛下在书房等他。他跟着公公又穿梭了几道朱红色的门槛,亦真在跨越每个门槛的时候都在想象他父亲的样貌,自己见到他又该说些什么,他想不出来,每过一个门槛,他的焦虑就多了一倍,直到书房门口的公公喊了一句,“三皇子觐见!”

    “传!”

    终于要相见了。亦真迈过最后一道门槛,却先见到了袁哲和孟谦。满心惆怅就在见面的那一刻消散,他看见孟谦立刻露出久违的笑容,而孟谦和袁哲却俯身跪地,叩下头来,“拜见三皇子,恭迎皇子回宫!”

    笑容就凝固在脸颊,欢喜转瞬即逝。

    “跪下!”连公公小声在旁提醒,恍惚的皇子侧目相望,连公公低着头,再度提醒,“陛下在此,跪下施礼!”

    亦真终于望向书案,看见了他的父亲,那个至高无上的陛下。炫目的金色龙袍披在魁梧身躯之上,眉高额宽,目光锐利,这是他的父亲,原来他与父亲的容貌不那么相像。连公公再度催促,“跪下!”

    陛下已经从龙椅上起身,迈步而来,与他越来越近,他看见了父亲眉间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好似这是他们唯一相像的地方。这时跪在地上的袁哲和孟谦也在努力提醒亦真下跪施礼,亦真终于想起了屈膝,而陛下却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的力道十分雄厚,拽得他臂膀生疼,陛下也在仔细端详着十四年不曾谋面的儿子,俊朗的眉眼处处是赵皇妃的影子,他露出一丝浅笑,轻轻抚了一下儿子的手臂,“不必拘礼。”

    亦真愣了一下,疑惑地望着父亲,父子二人四目相望,武皇注意到那双澄澈的眼眸,轻声说了一句,“不用跪了。”

    亦真点点头,笔直地站在陛下身前。

    武皇打量了儿子一番,想起当年浑身青紫的婴孩儿,喟叹一声,“十四年了。”

    “你们也起来吧。”陛下挥了挥手,袁哲和孟谦以及连公公方才起身。

    “舟车劳顿,好好歇息吧。三日之后,宫中家宴,好生说说家常。”武皇退禀了众人,袁哲和孟谦也算卸下了重担,他们俩一直担心三皇子别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不该讲的话,却不想陛下今日格外恩典,不忘嘱咐三皇子,“别忘记去雅荷宫拜见你的母妃。”

    赵皇妃的涓涓思念终于化作了母子团圆,当她望见玉树临风的少年时,顾不得礼仪规矩,抱住自己的孩子泪如雨下。亦真安静地倚在母妃的肩头上,感受着她的体温,感受着她的热泪。母亲的秀发有一股荷花的清香,他不由得抬手轻抚母亲的后背,希望抚平她十四年的哀伤。

    母妃平静了心情,好生望着儿子澄澈的星眸,她不免再度垂泪,抚着儿子俊朗的面庞感叹,“这些年受苦了,上苍保佑,天家有德,你终于康复了。”

    亦真望着母妃,抬手拭去她的泪痕,“母亲,我不苦。我在南郡很快乐。”他望着母亲温婉的眼眸,终于感受到一丝家的温度。

    赵皇妃定了定神,这才想起还有其他的家人在身旁守候。接下来,亦真见到了他的妹妹——小公主萧婴宁,和他的弟弟——五皇子萧亦增,他望见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却高出半个头,那魁梧身姿和方正脸型与父亲一模一样。弟弟和妹妹都红着眼睛,“三哥,你回来了!母后不用再饱受思念之苦了!”

    妹妹婴宁乖巧地抱着他的手臂,“三哥……”

    亦真望着妹妹白皙的面颊还挂着未干的眼泪,他轻轻抬手拭去,妹妹眨着眼睛念叨,“三哥,明天我带你去花园划船!”

    “诶!不能胡闹!”五皇子立马上前阻拦妹妹,“三哥刚刚回宫,舟车劳顿,需好生休息,哪里能陪你瞎玩儿。”

    亦真望了弟弟一眼,想不到他年纪不大,讲话却像个长辈,皱了皱眉头,“婴宁,明天哥陪你去划船。”他觉得妹妹的喧闹反倒让他的家更像一个家。

    五皇子没有再阻拦,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内侍突然来报,“启禀皇妃,赵括大人求见。”

    “请他进来。”

    亦真见到的又一个亲人便是他的舅父——礼部主事赵括。

    舅父身形消瘦,个子却是很高,他先同皇妃施礼,又同两位皇子施礼,见到今日雅荷宫里都是自家人,也就不再局促,将黑色的官帽摘下搁在茶桌上,而后走到亦真跟前,“恭迎三皇子回宫。”

    亦真仓促还礼,说了一句谢谢。

    赵括哈哈大笑,早在袁哲和孟谦回宫复命的时候,赵括便同他们二位了解了一番三皇子的故事,孟谦只道这些年全部精力都专注于皇子的寒病治疗之中,没有给皇子讲过宫中的规矩,况且自己也是一方小城的都尉,懂得不多,恐怕三皇子回宫要一切从头开始学起。方才,陛下就召见了赵括,已经给了口谕,三皇子回宫的功课和礼仪学习就都交给他了。所以他来不止是家人团聚,还是通知亦真——明天开始,就要上课了。

    萧亦真刚刚转好的心情瞬间崩溃,皱着眉头问道,“谁教我?”

    “那可是当今的大才——徐文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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