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法

    亦真的第一堂课是舅父赵括带着他一起去的。他把不情愿都写在脸上,生怕赵括看不出来。

    “三皇子……”

    “你是我舅舅,就喊我名字吧。”萧亦真说道。

    “这……”自从孟谦和袁哲回宫,赵括便拉着他们好生将自己外甥的事情问个透彻,已经了解萧亦真倔强的个性,所以他没有明着反对,倒是说了个折中的办法,“皇宫里规矩森严,同着人前我还是要尊称三皇子,私下里叫你亦真如何?”

    萧亦真望了舅舅一眼,赵括下颌的胡须盖不住那丹唇外朗,舅舅很喜欢笑,笑意盈盈终究能让人赶到轻松,让他对舅舅有了不少好感,觉得这个亲戚比那个连公公好说话,点头应道,“好。”

    可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抱怨,“我能不能不来听课,今天婴宁邀请我去划船。”

    赵括摇头,“亦真,你这功课和先生都是陛下钦点,如若私自逃课,那便是抗旨啊。”

    “陛下……”亦真想起昨日父子相见不过是几句寒暄,怎么转身之间陛下就给他加了功课。

    “你昨日面见陛下,没有遵礼,陛下没有怪罪,可过两天就是家宴,到时候皇亲国戚悉数到场,你若还是没了礼数,那可是让好多人都丢了颜面啊!”

    “不就是吃个饭吗?”亦真不以为意,“吃饭能吃出什么颜面啊!”

    赵括猜到了外甥不会心甘情愿,他捋捋黑须,清清嗓子,“宫中的皇子读书皆需伴读,臣下想来三皇子课业繁重,起码需要两个伴读,就向陛下举荐了人选,陛下恩准了。”

    “伴读……”萧亦真能想到的学堂只有礼苑,也没见过有谁带着伴读,皱着眉头问道,“谁啊?”

    “一个呢是臣的儿子赵赫,和您同一年出生,但他是腊月的生辰。”

    “哦,表弟啊。”

    “不能这么叫,他是您的伴读。”

    “还有一个呢?”

    “那就是孟大人的公子孟然了!”

    听闻此话,亦真两眸明亮,脸上立刻展出笑容,“真的!”

    赵括捋着胡须点头。

    亦真拱手道,“谢谢舅舅。”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在了文华院。赵括赶忙提醒,“皇子,书院到了,咱们千万别忘了礼节,改了称呼啊!”

    亦真看见坐北朝南的正门,抬头望了一眼黑色牌匾上的遒劲走笔“文华院”三个金字赫然其上。赵括接着说道,“文华院是专门给皇子们读书的地方,由太祖亲自题字。西院有座藏书楼,你喜欢什么书都可以去看。”赵括指着西院的方向,亦真不曾抬眼,“我不是很喜欢看书。”回答得直截了当。

    迈步走进书院,亦真就想打哈欠。

    徐文广早就恭候多时,两旁的伴读听见声响也随着先生起身。

    亦真第一眼就看见门边的孟然,他难掩激动,这一路以来万千感慨,不知如何一诉衷肠,他拉着孟然的胳膊大声喊道,“哥!”

    赵括听见这个字觉得头疼,刚要提醒一句,书案传来一句,“荒唐!”

    亦真循声回望,身穿红袍头戴乌纱的老者此刻正怒目横眉,想来他便是舅舅说的徐文广。老者腰背佝偻,声音却是洪亮,他正正衣冠,而后跪地施礼,“臣徐文广拜见三皇子,恭迎皇子回宫!”声如洪钟,震得亦真耳朵疼,轻声说了一句,“您请起。”

    赵括寒暄两句,徐文广神色严峻,好似不近人情一般,赵括的脸颊仍旧挂着笑,徐文广却只冷冷回道,“臣虽才疏学浅,但必将全力以赴,不负陛下所托,不负赵大人所托。”

    赵括还礼,转身要走。亦真忽然跟上去拦住他,他后悔了,他不想让舅舅把他丢给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家伙上课。

    赵括摇头,眼神示意两个伴读还在。但此时的亦真只想逃走,全然忘了他们二人来前的约定,一句“舅舅”喊出来,听得赵括头皮发麻,他颇感无奈地冲亦真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眼下三皇子已经将话说错了,后面就只能交给徐文广去纠正了,赵括对着三皇子再施一礼,拂袖而去。

    萧亦真彻底没了希望。徐文广见状知道这位皇子实在不成体统,急需他的礼法好生调教,他躬身焚起一炷香,对着亦真施礼道,“请三皇子上座,臣下同三皇子讲述礼法!礼乃天地人和之本!”

    亦真默默坐在书案前,两个伴读陪坐两旁,对面是面色阴郁的徐文广。他望着香案忽明忽暗的烟火愣神,任凭满屋飘着洪亮的“君臣父子”和“长幼有序”,一句也进不去他的耳朵,真正是灵魂出窍,飞回了南郡的礼苑。他想起自己匆匆离开,还没有机会同古庸先生告别,灵儿还在继续读书吗,南郡的书院还有梨树,此时应该也是梨花雪白,和京都的柳絮一样,犹记得古庸先生讲的风土十分奇妙,有塞北的雪屋,西海的孤岛,那些林林总总的回忆总归是让他愈发眷恋过去,一切都比这拗口的礼法有意思。

    徐文广看见心不在焉的皇子停了下来,孟然急忙提醒,而亦真还没有从南郡桃花飘香的思念中回过神来,直到满鬓白发的老头儿站在他跟前,才吓得他站起身来。

    “三皇子,臣方才说的君臣之礼是什么?”

    赵赫自小家教严格,看见三皇子这个情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怕他跟孟然会受到牵连。

    “没记住。”亦真不会说谎,他不假思索地回复徐文广,噎得老者无言以对,阴郁脸色变得铁青。赵赫的心提到嗓子眼儿里,不知道这位表哥皇兄吃了什么豹子胆,他低着头不敢看先生的脸色。一旁的孟然替亦真担忧,只怕他第一堂课就惹火上身。

    可孟然想错了,徐文广回头就从香案前取下戒尺,亦真以为自己要挨打,却不想先生直接略过他,冲着孟然就去了。

    “皇子读书懈怠,就是你们的过错!伸手!”徐文广声音依旧嘹亮,听得赵赫心中发毛。

    孟然也很意外,但跟着伸出左手,徐文广握住他手,抬起戒尺就要打,亦真立马跳起来伸手挡着悬起来的戒尺,“这位先生!我没记住是我的错,你打他干什么!”

    徐文广依旧死死拽住孟然的手,“皇子身份尊贵,臣下不敢造次。臣责打伴读,是为他们没有督促主子认真学习。”

    “这是什么道理啊!”亦真还不放手,徐文广扭头而来,目光炯炯,“三皇子如若继续阻拦,臣下将自己一块罚了,是我等无德无能,让皇子如此无礼。”说罢就将戒尺狠命抽在自己手上,抽得手心登时红起一片。

    亦真这才意识到这个老头儿的厉害,眼看徐文广就要将自己的手心打破,亦真慌忙恳求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请先生饶了自己,也饶了他们,我好好听讲,行吗?”

    戒尺还不停下,声声抽打让亦真很是煎熬,“先生!我错了,您别打自己了!”亦真深鞠一躬,戒尺终于停下。

    徐文广满额冷汗,痛得不轻,看得赵赫瑟瑟发抖。谁知这徐文广不顾自己流着血的左手,右手拎着戒尺继续要打孟然,亦真倒吸冷气,喊破了嗓子,“我真得知错了,先生饶了他们吧。下不为例!”

    那徐文广不为所动,依然对着孟然抬起戒尺,孟然冲亦真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惹徐文广,主动伸出左手,“先生,是学生没有好生督促三皇子,学生认错。”

    徐文广抬起戒尺落进孟然掌心,钝痛难熬,他咬牙忍着没有做声。五下戒尺过后,掌心肿了一层,孟然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头吹吹手掌。那徐文广端着滴血的左手,拎着戒尺走到哆哆嗦嗦的赵赫旁边。

    同样五下戒尺,每下都伴着赵赫的声声哀嚎,他从小安分守己,循规蹈矩,从来没有惹过父母师长的怒火,第一次遭到这种无妄之灾,痛得涕泗横流,顾不得体面。他哭得越大声,亦真就越愧疚。

    责罚结束,徐文广回到书案前,亦真看见老者手里的伤口滴着血,心中不忍,想起师父教过的办法,“先生,您的伤需要包扎,贴一些消肿止痛的膏药。”

    徐文广顿顿,“多谢皇子挂念臣下,皇子贯通礼法才是大事,老臣的伤口无足挂齿。”

    亦真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看出这位老臣刚直不阿,如若他再不顺从,老头儿能在这儿把他自己打死。孟谦说过的话再度应验了,自己一意孤行就会害了他人性命,亦真觉得后背发凉。

    他只能硬着头皮坐回书案前,逼着自己好生听讲。徐文广又讲一遍君臣之礼,长幼之序,声音依旧洪亮,丝毫未受影响,期间顺便指出亦真称呼孟然的错误。亦真必须点头认错,余光瞥见孟然和赵赫摊在书案上的掌心殷红一片,掩饰不住心中的歉意。

    徐文广酣畅开讲,言语流畅,辞藻华丽,这是他毕生最为得意的优势。王朝礼法都由他来主修,两代君王称赞他的功德,这等荣耀一旦想起来手掌里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三皇子听见先生传述的礼法颇感意外,他没有料到一部礼制这么复杂晦涩,既有天地乾坤,又有道义人伦,分完尊卑贵贱,还分君子小人,说完仁义礼让,又讲宗法铁律……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辨,只得拼命记下徐文广说过的话,以免又惹他搬出戒尺。他从未这么庆幸自己有个好记性,只要他有心想记下的功课,就没有出错的时候,这个技能让他顺利熬过先生的提问,没有再出一丝纰漏。过关以后,他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救了三个人。

    听见三皇子流利的回复,赵赫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知道自己保住了一只手。徐文广很是满意,微微露出一丝浅笑,书案前平复心情的少年们都没有注意到那缕笑容。

    那炷香终于燃尽,总算要下课了,徐文广起身同皇子施礼,“三皇子聪慧,臣之幸也。”

    亦真如释重负,起身还礼,满心疲倦,“多谢先生。”

    徐文广无意间碰到伤口狰狞的左手,疼痛难捱,又流了好多汗,亦真好心劝道,“先生,我马上替您包扎,您的伤口如果化脓会有危险,千万不能耽误。”说罢就要掏出口袋里的手绢,徐文广摇头不依,“哪里能让皇子替臣处理伤口,这是臣下僭越礼法啊!”

    亦真一听见礼法,心中一紧,不敢继续强劝,以免再生事端,只能收回好心,嘱咐一句,“是我不对,我已认错,可请先生千万去找郎中包扎伤口。”他送徐文广出门,孟然和赵赫跟在其后,徐文广俯身同皇子道别,亦真忍不住再度提醒,“您的伤口包扎之前千万不能碰水,先生可服用些金银花止痛。”徐文广道谢,脸上全无表情,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想他这位博学鸿儒教过两代东宫之主,皇家贵胄的课堂都少不了他的位置,贵族天家见得多了,惩戒自己以警醒学生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可从来没有哪个学生如此挂碍他的伤口,真正是将仁义履行得淋漓尽致,但偏偏这个学生他还不通礼法,真是好生奇怪,一时间倒让这位鸿儒有些困顿了。

    亦真看见赵赫的泪眼还没消退,又生歉意,“对不起啊。”

    赵赫哭肿了眼睛,打肿了手心,规矩可不敢忘,一边啜泣,一边施礼道,“三皇子折煞我了,我做皇子伴读,自当承担责罚,怎敢听三皇子道歉,还请皇子莫再出此言。”

    亦真闻言无奈苦笑,这个表弟比他还小几个月,张口却是和白发老头一样的言辞,真是奇观啊。他又看了眼孟然的伤口,孟然将左手搁在身后,轻声说道,“我没什么事儿,先生方才留情了。”

    赵赫闻言,更觉委屈,哭得更凶。亦真不知怎么规劝,只觉对不起舅舅。这时候赵括刚好来了文华院,看见儿子涕泗横流,便猜到怎么回事儿了。

    赵赫看见父亲,立马施礼,亦真活学活用,提前免了舅舅的礼,“舅……”他不敢再妄言,斟酌一下改了口,“赵大人,是我没有好好听课,让赵赫替我挨了打。”

    赵赫微笑,“三皇子言重了,皇子身份高贵……”

    “我高贵不能受责,伴读没有督促,就得受罚,是吗?”亦真复述徐文广的话,听得赵括很满意,觉得徐文广不愧鸿儒,教学成果显著,而亦真脸上的懊丧却十分鲜明,“明天别让他们陪我读书了。”

    赵括摇头,“伴读是陛下旨意,哪里敢抗旨?”

    亦真无奈叹气,“赵大人,我累了,先回去了。”回头不忘对赵赫说道,“回家贴点膏药,小心伤口别破了。”

    他走出书院,就看见连公公等在门前,更无一丝好脸色。连公公的公鸭嗓却是高亢,“陛下赐三皇子四个内侍,领头这个叫小福子。你们几个好生伺候三皇子,知道了嘛?”

    “是!”

    亦真刚想拒绝,想起舅舅说过的陛下旨意不得违抗,就把话咽了回去。心道一屋子宫娥还没劝走,又来了四个内侍,真让人头疼啊。他无意再和连公公多寒暄,只是说要回去休息,连公公看出皇子的意思,施礼后就走了,留下几个内侍跪在地上。

    “你们都起来吧。”内侍闻言起身,低着头。

    文华院内的赵赫还在哭,赵括忍不住看看儿子的伤痕,红肿的手心高了一层,他也领教了徐文广的厉害,“三皇子初识礼法,你们自然要好生辅助他读书。他是皇子,你等为臣,替他受过理所应当啊。爹跟你说过的话,忘了吗?

    赵赫点头,努力按下眼泪,“没忘,爹说了,儿子和弟弟要尽心辅佐三皇子和五皇子,儿好好习文,弟弟好好习武,自是我等生来就有的责任。”

    赵括颇为欣慰,默默赵赫的脑袋,“别哭了。”又伸手替儿子擦了一把眼泪。

    孟然不愿打扰他们父子闲絮,默默离开了。出门就看见亦真对着四个低头躬身的内侍发呆。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跟我的伴读说几句话。”亦真看见孟然就要让内侍离开。

    内侍应道,“主子说话,奴才自当远远等着,但主子身旁不能没人。”

    “我又不是废物!”亦真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还不能离开人了?”

    内侍闻言又跪了一地,“奴才该死。”

    “起来,起来!”亦真没了脾气,他知道自己的拒绝服侍又会变成内侍的罪过,只能应付了一句,“小福子,你们几个就在这儿等着吧,我跟伴读说几句话,然后就回去。”

    内侍施礼答应。

    亦真领着孟然快步走出十几米想躲开内侍的视线,而内侍们慌忙跟着小跑,保持方才的距离,亦真见状又气又笑,彻底放弃了挣扎。他仰头望着正午的碧空和红日,内心酸楚,哽咽道,“哥……”

    孟然摇头提醒他改口,他继续说道,“哥,现在只有咱们两个,我以后不会再说错称呼了,不然就会牵累你。”旋即低头抬起孟然的左手,掏出锦衣内口袋里的蓝色手绢,小心包扎在孟然的伤口上,“我早上听说你是我的伴读还很高兴,现在才发现,这是加害于你啊!”他想起哭得跟泪人一样的赵赫,“舅舅心狠啊,把他儿子也送来受苦。”

    孟然想起昨夜爹嘱咐过的话,只是摇头,“三皇子,其实是赵大人煞费苦心了。他找我来伴读是为了让你安心,可我毕竟也不懂礼法,赵赫却是自幼苦读,贯通礼制,找他来帮助你,能免去好多麻烦啊。”

    亦真闻言,没有回答。

    “既来之,则安之吧。”孟然虽已经不是他的兄弟,可他依然最了解亦真。红日下,朱墙前,少年的面庞尽是苦涩,孟然又怎会不解他的心意。

    亦真点头,“但我还是思念南郡,想念先生,师父,苍林哥,还有……”他没有讲出灵儿的名字,孟然心里却是清楚,他踌躇片刻,看见亦真眼睛红了,心中难忍,终于说了一句,“师父他们也要来京都了!”

    这一句话,让少年的星目立即闪烁着光芒,他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师父一家真得会来?”

    孟然点头,“是!”看见亦真终于露出久违的笑脸,孟然觉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前几天我爹还说等师父他们来了,我们要去帮忙安顿。”

    犹如枯木逢春,少年满心燃起希望,他努力点头,热泪盈眶,迎着红日,思念飘出红墙。

新书推荐: 〈甄嬛傳〉寧德妃 海边埋葬着谁[悬疑] 五年天灾,三年高数 牡亦手札 当女配的心声暴露后(快穿) 救赎反派夫君失败后(双重生) 还是得先救英夫人 狩猎悖论 炮灰致力于给男主添堵 上上签[先婚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