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报时的铜钟被钟锤沉沉敲响,朝阳又一次在地平线升起,天空朝霞满布,一派橙华灿烂。

    皇城殿宇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异样耀目的光彩来,檐脊上鸱吻被初阳映在地上,变成小小的兽形影子。

    晨风有些凉飕飕的,带着独有的清新气味,若是深吸一口气,直沁人心脾。

    皇帝和似玉今天起了个大早,待奴婢伺候梳洗完毕,便又要换上了那厚重的礼服。

    皇帝的相对轻便些,几人在一旁伺候,三下五除二便换好了。

    似玉却还要小容重新伺候上妆,又是描眉匀面、又是贴面花,麻烦得很,纵使小容动作利索得很,怕也得几刻钟的功夫。

    皇帝耐住性子,坐在似玉后边等,不时还饶有兴致的朝那铜镜里看几眼妆上的如何了。

    似玉看到皇帝总盯着铜镜,脸微微一红,深吸一口气,眼睛便故意撇到一边去,假装不去看他。

    皇帝见似玉假装不去看那铜镜,明白了她什么心思,只轻笑一声,便用手撑着下巴,微闭双眼,小憩片刻。

    过了好一会,似玉才敢偷看身前的铜镜,见皇帝正假寐,心里才长松了一口气。

    她通过镜子细细打量皇帝的眉目来,与初见的时候并无二样,只是少了些稚嫩,一副老成的样子。

    那年,她才十五岁,赏花乘轿归。

    京华璀璨,锦衣策马,微微醉态,随轿而行。

    她推窗去看,见那痴痴尾随之人并非登徒子,反而一副王孙派头,气度不凡。

    去年六月生日时,她受了及笄礼,已经可以嫁人了,这样一个思春年纪,心中自然欢喜万分。

    可转念又一想,前头再过二三里路便是丞相府了,自己快要到家了,若是这位公子追了进来……

    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心思一动,忽然想起了花间词里有一首《浣溪沙》,与此情景何其相像。

    只心生一计,便又探出窗外,念了这词的最后三个字。

    那位公子虽听不见似玉的声音,却也读懂了她的口型。

    脸上立刻浮现出惊愕与惭愧,紧锁眉头,随即勒住马头,只原地打了几个转,便再不肯向前了。

    似玉见他终于肯停驻了,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待回过神来,却也开始怅然了起来……

    因为她知道,他读懂了。

    往后的日子,她总是懊恼,她时常想,若是她当时没有想到那句词,任由那位公子追进丞相府来,自己又会如何?

    铜镜里的皇帝的脸,渐渐与脑海中那策马痴追的俊逸少年重合开来。

    “上天待我,何其厚也……”似玉心中一阵甜蜜涌起,笑从脸生,惹得小容连连抱怨道,“娘娘,不要乱动,还在上妆呢……”

    此时太阳渐渐往日中攀爬,昨夜还是一个雨夜,现在看来哪里还有半点雨后的影子,地上的青砖早就干得透彻,天上只有寥寥几片云,是个万里晴空的好天气。

    待似玉上好妆,已经是俩刻钟之后了,仪仗队早就已经恭候在正仪宫正殿前了,只待二圣准备完毕,便立即移驾至祈殿。

    祈殿设在太庙正中,供奉着国朝六位先帝与其皇后的牌位,是皇家族祭之场所。

    祈,求福也。

    按照规矩,皇家洞房花烛夜后的第二天,须去祈殿祭奉列祖列宗,最后再去拜见皇家长辈,这婚后礼才算成。

    若是没得到祖宗和长辈的认可,这中宫的位置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祈殿里,数条龙柱屹立殿中。祖先牌位前头,香柱如林,青烟袅袅,宝鼎如山,三牲六畜,端得是庄重威严。

    似玉和皇帝正跪在下头的赭黄色蒲团上,行着三叩九拜的大礼,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跪在一旁,手上正捧着祭文,配合着殿外的祭乐滔滔宣读,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司礼太监一声“尚飨”落下,这礼算是成了。

    祭了祖宗,接下来当然是见长辈。

    皇帝的生母陈淑妃早亡,自六岁起便与胞弟佑恒一同过继给了同宫的杨妃。

    皇帝登基后,这位杨妃自然就成了太后。

    年初时,礼部拟定尊号为熙成宁钦崇康宁慈圣母皇太后。

    既然祭拜完了祖宗,现儿自然就要去寿泰宫拜见她了。

    寿泰宫里。

    熙成太后正端坐在宝座上,抿了一口茶,想了一想,问向旁边伺候她的景琳道:“皇帝和皇后现在到哪了?”

    景琳弯着腰,眉毛弯成了月亮,笑道:“据王御前说,皇上和皇后娘娘刚从祈殿出来,不久就能到咱们这来了。”

    熙成太后“哦”了一声,轻叹一口气,说道:“陆朔在朝中一手遮天,她的女儿,现在成了中宫,不知道是祸是福……”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先皇身侧那个骄横跋扈的面孔,一时心有余悸,稍不留神便让手上的茶盏滑了下来,碎成了好几瓣。

    “您小心。”景琳赶忙蹲到地上,把那碎片捡了起来,边捡边说道:“您是不是又想起来那位了?我昨日去正仪宫打听过,这位皇后娘娘在家中的时候是个大家闺秀,性格温驯得很,想来不会是那样的人。”

    熙成太后打断她的话,说道:“人心隔肚皮,日久才能见。打听来的东西,谁知道是真是假?”

    “您教训得是……”景琳低了低眉头。

    熙成太后忽然冷笑一声,问道:“景琳,你跟了我几年了?”

    景琳想了一想,回道:“奴婢十二岁侍奉您,到现在已经五年有余了……”

    熙成太后又问道:“倘若我让你去正仪宫里当差,做我的眼睛,替我看一看这个皇后,你可愿意?”

    景琳愣了一愣,脸色惶恐,回道:“您开口,奴婢莫敢不从。”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声悠长的:“皇上、皇后请见皇太后。”

    熙成太后看了景琳一眼,便说道;“皇帝他们来了,速速去接驾。”

    景琳道了声“是”,便快步出了殿外接驾去了。

    不久,皇帝便牵着似玉的手走到殿里,一直到太后宝座前才行停下,似玉斗着胆子,飞快的朝宝座上瞟了一眼.

    只见这位皇太后身着一袭凤袍,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了斑驳痕迹,但体态犹存,此时端坐在宝座上,更显别样的华贵雍容。眼睛精灵得很,像是会说话一般。

    皇帝走到宝座前,向熙成太后行了一礼,说道:“儿臣拜见母后。”

    似玉有样学样,也说道:“儿臣拜见母后。”

    “起身吧。”

    两人同时起身。

    似玉第一次见皇家长辈,有些害羞,只扭捏的把头埋着。

    熙成太后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说道:“玉儿,抬起头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似玉回了声“是”,便走熙成太后跟前,缓缓把头抬起来,见熙成太后直勾勾的打量她,又怯怯的把头埋了下去,惊觉不妥,又把头抬了起来。

    “都是自家人了,玉儿怎么恁怕羞呢?”熙成太后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赞道,“真是个美人,像我十五六岁时候的样子。和皇帝站在一块,像是天生的一对壁人。”

    似玉还是有些怯,想了一想,才低声回道:“母后休笑话儿臣了,儿臣怎么能跟母后相比呢?”

    “嘴甜得很……”熙成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满意的笑了笑,又问道,“玉儿身边有没有贴心的人伺候?”

    似玉回道:“儿臣身边的女官就是从家里带来的,使唤得惯。”

    皇帝这时也走到前头,忽然插了一嘴道:“母后,谁在正仪宫里当差内侍省不早都布置好了?这点小事就不劳母后操心了。”

    熙成太后说道:“身边有个贴心人总不是坏事,正巧我这里有一个伶俐乖巧的丫头,我正想让她去正仪宫里。”

    似玉忙谢过,熙成太后朝殿外喊了一声:“景琳”,随即便传来应答声,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走了进来,依次行了礼。似玉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刚才前来接驾的女孩子。

    熙成太后吩咐道:“待会你跟皇后娘娘回正仪宫去,今后要好生伺候你家娘娘……”

    景琳忙磕头跪谢。

    皇帝这时对似玉笑道:“母后倒是真喜欢你,把这最贴心的丫头都赏了出去”

    熙成太后说道:“皇帝今儿正经成了亲,把这中宫的缺填了,我岂能不高兴?”皇帝一笑,忽然提起舒亲王来:“现儿皇家成男里就剩老四一个还未娶亲了。”

    熙成太后道:“老四他也老大不小了,久不成亲,成何体统?要是被人谣传了什么,皇家颜面何在?。”

    语罢,她又转头看了似玉,笑问道:“玉儿家里还有没有姐姐妹妹?陆家乃开国名门,家中女儿想必不差,正好可以给老四寻个良配。”

    似玉微微摇头,正想说些什么,皇帝却道:“母后可是忘了,玉儿是陆家独嫡女,哪还有姐姐妹妹。”

    “你瞧我这记性。”熙成太后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笑道,“我每次给他张罗娶亲,他都不甚高兴,你做哥哥的得劝劝他才好……”

    皇帝自然知道个中缘由,老四向来是个倔脾气,知道自己劝不动,只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熙成太后又拉聊了似玉半天家常,一直到下午才肯放走。

    似玉出了寿泰宫,才长松一口气,待今晚皇帝在太央殿宴请完陆家亲戚,这婚礼才算是大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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