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献心乱如麻，问道：“所以此前种种，我该去问谁？”他冷冷抬眼，“万一我一辈子想不起来呢？”

    小六嘴张了又张，终究不敢自作主张，未敢提及虞宁弈未交代的事，模棱两可回应：“公子过几日后会来秦府一趟，将军有什么事不妨问他。”

    秦世献点点头，再无纠缠的心力。

    马车上便这般安静了下来。

    一路上，二人一个游思妄想，一个谨慎持重，各自无言。

    临到京城，马车慢了下来，间或有几句不甚分明的话传入秦世献耳边“贵人行行好”“饿了许多天”“没饭吃”。

    他想撩帘一探究竟，可手被缚着，只得作罢，他瞥一眼小六：“外面这是什么人？”

    小六别过头去，咬牙切齿：“江南道的难民，或许还有林州的。”

    救下巧月时她自我剖白之言突然涌上心头，再联系虞宁弈信中的悲愤苦闷的字句，秦世献蓦地沉默了。

    出家人讲求出世，六大皆空，可亦讲慈悲为怀，寺中众人为虞之这般背负着不为人知前尘往事的姑娘圈出一方自由的天地，也庇护着如他如周小小巧月这样无家可归的旅人。

    他被长久地熏陶着，也生了几分悲悯之心。再加之身边有个时愿插手她人麻烦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虞之，悲悯之心又添些果决的侠气。

    如今亲眼目睹着世人的挣扎，他难袖手旁观。

    秦世献深呼一口气：“就算我真是那位震吓朝野的年轻将军，如今我兵书尽忘，武艺也荒废，只一身蛮力，能帮得上什么？”

    小六目光灼灼地望向他：“秦将军，公子寻了许多大夫，若您能想起来是万幸，若不能，公子亦安排好了一切，只需您配合。”

    马车边又响起那些声音，宛如人间炼狱，秦世献默了片刻，倏尔觉得自己身上担子千斤重，他闭了闭眼，睁开时已满眼坚定。

    他面朝小六，郑重其事，点点头道：“好。”

    京畿酒楼倒因虞之归来客人一天多似一天。

    嗷嗷待哺的食客眼巴巴望着，门外还排起长队，厨房的人忙得热火朝天也不赶不及，虞之不得已将厨房分作三个组，巧月、小小各带一个，自己带一个，全都可以出菜。

    灶台不够，又加班加点差人新砌灶台。大堂迎客的小二不够，虞之提溜着越柯寻人来补缺，越柯不耐烦地嚷嚷：“说好了只出银子，拿点分红，本来来这就是躲清静的，再这样下去，我不如回家算了。”

    虞之宛如陀螺，忙得晕头转向：“我不管，这个店也有你的一份，反正店中还要十个小二，你自己想办法。”越柯嘀嘀咕咕地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捞走虞之新做好的糕饼，用他的话来说“聊作补偿”。

    越柯折腾了几日，招到了十个附近村落里勤快的姑娘大娘，领着来给虞之看：“可把我累够呛，待会你得做点好吃的补偿下我。”

    虞之挑眉：“就这么点要求？好说好说。”她正了神色，一个个顺着问过去，“家中农活庶务多否？”“能保证每日在店中上工吗？”“家中离这里远不远？”

    姑娘大娘们一一回应，虞之满意地点点头：“成，那你们跟着原来店中迎客的娘子们学学，三日后就能上岗了。”

    正说着，周遭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一道略微尖锐的声音响起：“虞之姑娘何在？”

    虞之回头，身后的人群已经自然散开，让出一条开阔的甬道，其中站着一行身着锦衣华服的人，领头那人双手捧着个小盒子，耷拉着眼皮观察四周。

    虞之轻轻颔首：“我就是虞之，请问有何事？”

    领头的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虞之姑娘接旨吧。”

    此话一出，越柯呆了，周小小心攥紧了，手即刻出了汗，黏腻腻的让人不适，巧月猛然转头望向虞之，不知所措。周遭其余人都是一团喜庆，欢欢喜喜地跪作一片，身子紧贴地面，脊背裸露着，有些人微微颤抖，为亲自见证圣旨而沾沾自喜。

    虞之惊骇，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又忆及皇上当初那番要她进宫的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木然地站在原地。

    领头那人叹口气：“虞之姑娘，接旨要跪下。”

    巧月垂着头拉拉虞之的衣角，弱弱出声：“姑娘你是高兴傻了吗，快跪下。”

    虞之顺着这股力量落到地上，双膝触地，看似屈服，肩颈却僵直着，不知在跟谁较劲。

    领头那人并未纠缠于这些小细节，取出盒子中的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女虞之，善庖厨，备物致享，嘉生阜昌，特赐匾‘天下无双’以嘉其艺。钦此。”

    虞之听得入神，见只是匾额一事，心中的滔天巨浪顿时化作涓流，狠狠松了口气，她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色，领旨谢恩：“多谢公公，辛苦诸位来一趟，不如留下用饭吧？”

    领头的人面上云淡风轻，但滑动的喉咙狠狠出卖了他：“那便麻烦姑娘了。”

    虞之善庖厨一事被皇上说得神乎其乎，一传十十传百，京畿这小酒楼已在京城达官贵人中出了名，保不齐哪天平头百姓就吃不上了。更何况皇上明里暗里叫他带些回去，他自然不好拂了皇上的意。

    领头这人又问：“姑娘，这匾额放哪啊？”

    虞之拧了越柯一把，示意他去拿：“给他就行，马上挂在正堂。”她亲自引着一行人上楼，“诸位这边请。”

    待人不见了踪影，楼下的食客炸开了锅。

    “天啊，虞姑娘这厨艺好到皇上都知道了，日后还能不能吃上虞姑娘做的饭？”一位常来的食客又喜又忧，脸扭曲作一团。

    “皇上也没召虞姑娘去宫中，自然还能吃上。不过皇上何时来的，我几乎日日都来，竟一点都不知道。”一个年纪大的拍拍他的肩，好奇地摸着下巴细思。

    “那般贵人的事怎么能是我们平头百姓知道的，少打听。”

    “也不知道皇上吃了那几道菜，我也想点了尝尝。”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忙不及吃饭，扯着身边的人天马行空地散聊，为今日的际遇心潮澎湃。

    越柯将匾挂上，脚一抬，想去楼上雅座凑热闹，周小小一把拽住他：“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后厨把土豆全削了。”

    越柯腰一叉，委屈成露馅的芝麻汤圆：“皇上何时来我我不知情就罢了，传旨的公公我都不能见一见？”

    “刚才不是见过了？”周小小拽着不放，“要你实在想掺和，待会抬菜去看两眼便成。”

    越柯被揪得没脾气：“好好好。”他眼睛一转，“小小，你做蛋糕那么好吃，做一个给我，我就不去添乱。”

    周小小一把将人拽走：“成。”

    虞之将人领去楼上的雅座，递上菜单：“诸位看看想吃些什么，我去给诸位做。”

    领头公公淡淡扫了一眼，没接：“姑娘看着安排罢。”

    虞之笑：“这几日豆腐坊研制出一种新品豆腐，名曰：‘包浆豆腐’，看起来同普通的豆腐一样，但不知道是个什么工序，做熟了后外面的皮会变成柔软的壳，包裹着里面软软的包浆，只要咬破了外面这层皮，里面的浆就会流出来，口感好得很。”

    领头公公不着痕迹地轻咽口水：“可以。”

    得到肯定的答复，虞之又道：“其他的就照着店中的招牌给诸位上，还请诸位稍等。”

    甫一到厨房，越柯端着周小小给他做的小蛋糕，凑上来问：“怎么样，这些贵人口味是什么样的，你能不能也做一份给我尝尝。”

    虞之利落地将豆腐横切一道，竖切三条，一条豆腐分作十二块，热上油，放进平底锅中煎着：“不过就是店中那些家常菜，难道还会搞什么区别对待。”

    越柯直勾勾地瞄着锅中的豆腐，豆腐被小火煎着，由白转金，渐渐塌下去，软绵绵地模糊了形状：“那这是什么，我怎么未见过？”

    虞之洒上白胡椒粉和盐，锅铲一铲一翻，换一面煎：“今日才来的豆腐，你自然没见过，待会做一份给你尝尝，要是一份不够给你做两份。”

    今日人多，其余人腾不出手来做饭给来人，虞之只能自己来，她赛一个红薯给越柯：“不过不干活可不行，将这红薯皮削一削，要十个。”

    越柯跟锅中的豆腐大眼瞪小眼，放下蛋糕，妥协地叹口气，认命地削皮。

    虞之终于得安静片刻。豆腐不用煎得太久，拿锅铲戳过去，只要软踏踏的就成了，虞之将豆腐铲到盘子里，一一洒上辣椒面、香葱，简简单单地就算做好了。

    很多菜其实并不需要复杂的烹饪手法，食材本身就已经十分可口，这包浆豆腐便是其中翘楚。

    虞之又迅速地做好其他菜，同人一起将菜送去雅间。

    菜摆了满桌，领头公公不阴不阳地点点头，待虞之退下后，随意捏起一块豆腐送入嘴中。豆腐本身的味道并没有多少，大多味道来源于表面的辣椒和葱花，但口感确是十分奇特，软软的，像是里面有一层浆汁，但又比浆汁硬些，凝固成白色的乳块。

    果真，天下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