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周洮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话术和前世如出一辙。

    周羲宜明明早就清楚他的嘴脸,但此时再看他的神态,还是忍不住浑身发冷。

    徐国公比周洮还要大上几岁,放荡纵欲,狎妓无数,几任妻子都凄惨早逝。

    这是京城上流皆有所耳闻的事情。

    周洮怎么会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

    可他还是笑眯眯地上赶着把自己送过去,生怕迟了片刻就会让徐国公失了新鲜劲儿,不能给他的好儿子周成业搭上一条管用的人脉。

    周羲宜蜷起手指,将指甲掐进肉里。

    她默声告诫自己。

    不可鲁莽,要继续冷静与他周旋。

    婚姻之事向来听由父母之命。

    现在还不能直接撕破脸。

    “父亲,”周羲宜唤了一声,装作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您莫不是在与女儿开玩笑,国公大人已有家室,唤我私下相见恐怕于理不合。”

    周洮方才还喜滋滋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淡了下来。

    他眯起眼,不悦地打量着周羲宜,觉得有些扫兴。

    这长女蠢笨如斯,给人作续弦这种事情又算不得好听,怎么就非得让自己挑明直说了她才能明白。

    “国公大人正妻之位空悬,为父有意替你考虑。”

    周羲宜装作是一副又羞怯又紧张的模样,轻咬嘴唇道:“女儿听说国公大人此前有好几任妻子,子女众多,父亲当真要作此决定?”

    “这个你倒是可以安心,”周洮耐着性子想把大女儿哄得心甘情愿地走上国公府的花轿,“国公爷许诺了,入府之后会叫你生个儿子,也算是给你来日一个倚仗。”

    想骂人。

    这是叫她安心还是叫她恶心。

    他们是不是觉得自己还该对那肥头鼠目的徐国公感恩戴德,居然肯大方地施舍给她一个诞子的机会。

    周羲宜快被气笑,但却又不得不忍住情绪,继续演下去。

    “子嗣一事到底是随缘,女儿还是觉得......”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周洮皱起眉头。

    他不耐烦地垂下嘴角,想了想之后又道:“你莫非是怕生的是女儿?这个不打紧,国公爷既然承诺了会给你个男嗣,就定然会说到做到——你可以一直生,直到生出个男嗣为止。”

    ......我丫听你放屁。

    周羲宜看着他轻描淡写的样子,直接在心底爆了句在市井街头听过的粗话。

    根本聊不下去。

    她挣扎着想要自救,周洮却只想赶紧把她往那火坑里推。

    周羲宜想明白这茬后索性也不再商量,只柔柔弱弱地扶了个身,轻声细语地答应下来:“好,那便听父亲的。”

    前世时她提出拒绝,结果却是丧失自由,被周洮囚禁在房中,等着国公府相看的婆子上门。

    今生她暂且先应下来,两日的时间弥足珍贵,她要争分夺秒,在被徐国公缠住之前,让他先自身难保。

    周洮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表明了情愿的态度,便满意地笑道 :“如此甚好,你能这么懂事,为父很是放心。”

    “是,”周羲宜闻声便羞怯地低下头,像是在不好意思继续谈论自己的婚事。

    “攀上这门亲事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你当要好好珍惜。”

    周羲宜并不说话,她盯着自己的鞋尖,似乎足底踩的正是徐国公那张满是肥肉的脸,她默默想道:

    去你的福分。

    *

    照水县县令是张环,张环是徐国公的附庸,前世的这两人在不久之后都下了牢狱。

    周羲宜在房中踱步,手里还抱着一本册子。

    她记得徐国公最首要的罪名是贪墨,照水县的案子或许也是罪证中的一条,但却没被列在前面。

    这或许是因为照水县的罪主要被张环兄弟给背了下来,也或许只是因为前世的顾忱对此事掌握的证据太少。

    她现在去找账目上的线索告徐国公贪墨根本来不及。最合适的还是帮陆家商队救下的那男子解毒,让这名关键证人把照水县一案捅到天子面前。

    周羲宜停住脚步,回想郎中的诊断,还有男子的种种症状。

    她把册子放在桌案上,斟酌片刻,提起笔在册子上写下了几种怀疑的毒草。

    逐日渐盈的凸月挂在天上,已经入夜。

    周羲宜招来桑月,将过去几年里从各处搜罗来的药草翻出。

    一根根已经被洗净切好风干保存的药材摆在桌面,周羲宜目光掠过其上,从中挑拣出了几支,单独摆放到一边。

    目前最让她怀疑的毒草大致有三种。

    她暂且不能判断具体是其中哪一株对于毒效最为关键,就先把通窍醒神的药材都挑出来,再分别辅以这三株的拮抗药草写成方子。

    即便不能解毒,也可用来试探暂缓症状,找出真正起效的一味。

    明日就去交给陆姐姐,但愿能对那人的病情有所帮助。

    她把这些事情做完后才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揉了揉在烛光下看久了的双眼。

    桑月正坐在后边的凳子上陪着,却已经困得忍不住打盹,脑袋昏沉沉地频频点头,迷迷糊糊地从眼缝里看见周羲宜不再埋头于桌前,连忙掐自己一把惊醒过来。

    “小姐,您要睡了吗?”

    周羲宜点头,“是要睡了,你陪我熬得这么晚,也快回榻上睡去。”

    桑月边揉着惺忪睡眼边扶着桌子站起身,伸手搬开灯罩,熄灭烛光。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

    只剩下庭院里清晰的蝉鸣阵阵。

    *

    深夜的皇宫是也静悄悄的,窸窣声响好像也能被听得格外清楚。

    顾忱于暗色笼罩的寝殿里猛地向前坐起。

    骤然从梦里脱身,此时还未彻底清醒,正止不住地心悸喘气。

    慢慢地缓过劲来,在夜色里被衬得极明显的急促呼吸声才渐渐平稳下来。

    他做的是一场无比荒诞滑稽的梦。

    梦里还是周羲宜。

    披着嫁衣的少女眼眶通红,被周洮塞进花轿,一路上许多人探头围观,锣鼓喧天地送到了国公府去。

    宾客们笑着拱手贺喜徐国公又娶了个美娇娘,周羲宜踉踉跄跄地被推进厅堂,又径直地送入喜房。

    转眼又跳到了另一幕。

    少女纤细的身段被徐国公肥硕的身体压在绣着石榴红色花鸟的床榻上,男子年老松垂的身体遮覆下隐约可以见到雪白色的肌肤。

    她的眼角正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却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窥视一样。

    隔着细密的珠帘,隔着堵堵的高墙,直勾勾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那点过口脂的朱唇微微张开,声音轻飘飘地叹道:

    “陛下,您好狠的心。”

    梦里的顾忱听到这话微不可察地身体发颤。

    几度嘴唇翕动,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回应。片刻之后,面前的小桌案被掀翻,其上摆放的纸笔啪啦地散落一地。他在一片狼藉之中沉默地站起身来。

    随后是一道闷声巨响。

    崔嵬的宫门向两侧打开,乌泱泱的禁卫军从中涌出,层层包围住了国公府。

    顾忱翻身下马,扯落门边挂着的红布,一步一步走进府邸,将那一团肥肉从周羲宜身上踹开,也不问她是否情愿,直接将她塞进了回宫的马车上。

    君夺臣妻。

    在众目睽睽中上演了一出尤为荒唐的大戏。

    谏阻的奏折顿时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堆叠在了御书房的桌案。

    周羲宜支着下颌坐在桌前,乖巧地笑着看他,神色里似乎还有些娇憨的得意:

    “陛下要当昏君了。”

    顾忱伸手用力钳住她的下巴,逼她仰头直视自己,一段纤弱白皙的脖颈被迫伸直。

    好熟悉的画面,似乎在不久之前他也曾这样试过。

    只要再一用力,就能断了她微弱的呼吸。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让他心乱,他顾忱依旧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清贵大度的东平君主。

    可是。

    他真的做得到这样吗?

    顾忱就是在这个时候惊醒的。

    坐起身后直直地看着面前祥云纹的罗帐,他神情怔愣,似是无法理解梦中君夺臣妻这样荒诞的举动。

    过去烂熟于心的先贤箴言,一时之间也显得格外讽刺。

    “克己复礼为仁。”

    儿时父皇耳提命面叫他背住这话,严厉郑重的神态恍若只在昨日。

    方才的一场梦却已经毫不留情地将他心底最真实的欲望都抖露出来。

    他情愿放纵自我,崩坏礼教,把镇守宫城的禁卫军挪为别用,只为去见那盈盈的美人面。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年少继位时孑然一身走向朝堂顶端的御座。

    未及冠便拢权亲政,天子爪牙遍布京城,当初的他在书房里悠悠提笔,写下这绵里藏针的句子。

    顾忱在此时起身,却并未点灯,在漆黑的夜色里独身往前,直直地走到桌旁坐下。

    眼前好像还是周羲宜被那令人作呕的横肉压在身下,正眼眶通红、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他思及此处神态古怪,手指压在桌面,用力地向下摁去,仿佛是在发泄心气,又像是在惩戒自己。

    直到青筋暴起,指尖泛白,他才终于有所反应,似哭似笑地低低念出了那最后一句: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谦恭克制,温良循礼,在于自己,而非他人。

    与她抵死缠绵,抑或断她生路,也只该在于自己,而非他人。

    顾忱直起身,拍掌唤了一声“顾三”。

    今夜值守的私卫应声而来。

    此人脸上黢黑,左臂上有一道疤痕,被称为顾三,是赐了国姓,可见帝王对他的倚重。

    “朕先前交代锦衣卫,引徐国公去查永昌侯府长女和陆氏商队。你再私下遣暗卫看着他们,尤其是那侯府周羲宜,不可有伤及她人身之事发生。”

    顾三抱拳,领命而去。

    顾忱独身坐在桌边,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一声轻叹。

    周羲宜的确该死。

    但只能由他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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