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谈判的营帐前,西里尔尚且萎靡不振、浑浑噩噩。
对他来说,这本该是一个问题的:前一刻他才在阿尔捷门面前丢盔弃甲、一败涂地,面对无情地将他击败和羞辱的人,这个谈判的敌手,他能奈她何?
心房处仍如被撕咬过一般,流着看不见的鲜血,几乎无法承受的痛苦让他欲要发狂。可眼下正式的场合一下将他的另一种本能全数唤醒。
帐中坐满了人,放眼望去皆是缺乏表情的肃容,或者是得体的微笑。他对此分外熟悉,就像穿戴甲胄那样轻易地,拾起了与他严丝合缝的另一样东西。
谈判现场的气氛严肃得令人压抑,两边阵营分立对峙,亚颂的战士全幅武装,年轻力壮,提米斯的长老身穿长袍,带着历经世事的睿智,满营帐的人里,端正坐在那儿的西里尔最为耀眼,有如不朽的诸神超显于众人。
从他的外表上一点也见不到前一刻的狂热与卑微,明亮的眼神冷静,如同折射着光芒的宝石,不躲避任何视线。
仿佛与生俱来的优游骄傲又回到了他身上,与之一同回归的,是面对谈判的天赋般的练达明智。
“在座的提米斯诸位,我代表亚颂向你们提出要求,一直以来我自认为表示出足够的友善和诚恳,耐心等待你们的决定,而你们的王孙却违背道义,向我们发动夜袭。
“尽管如此,我们仍希望事情能得到更好的解决,在你们提出谈判的请求后立即答应,这才有今天的场景。希望我们的友善不会被辜负,在今天会得到完满的答复。当然,如果你们不乐意接受我们的办法,就请做出辩驳。”
两个阵营,隔着分明的界限,他凝视着阿尔捷门。
这是一种怎样的场景?棋局尚未开始,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游戏和竞技,还在两个棋手隔着棋盘的对望中混沌未分。
他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凝望对面主位的她?隐秘流转的爱意让他渴望拥抱,而她藏着刀光剑影的眼神,加剧着他胸口的痛楚,随时窥伺着给他致命一击。
即使这样,他也几乎无法偏离自己的视线。
深陷爱情的那种特殊的敏感让恢复冷静的西里尔很快意识到:他的爱人将他视作敌人。
阿尔捷门比自己想象中更为义愤,明明是敌人,他却说友善?这就是强大者所特有的傲慢无耻吗?公正与明智将为此蒙羞!
处在弱国的位置上,她不得不使用更审慎的措辞。她应声回答道:“假如没有你们身后有备而来、随时在威胁着我们的军队,我们会相信你们的友善。如果你们愿意让公正而非暴力来做这场交涉的裁判,如果在共同达成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条约后,你们能从我们的国土上撤兵,我们会赞颂你们的友善。”
友善!天地可鉴,他对她毫无斗志!他愿意在兵临城下之际为她扭转剑锋所指,他愿意将最广袤的国土、最威风凛凛的军队拱手送到她面前,只要她心上的方寸之地作为交换,只要她心灵的防线永远为他敞开!
疯狂的爱情在说疯狂的情话:爱我吧,我会将你想要的一切都献给你。
练达的理性在练达地劝告:
“要想保全城邦,你们就该明智地做出决定,不要违背我们、不要违背像亚颂这样一个强大邦国的意志。”
凭他那平滑如镜的语调,没有人会猜到在阿尔捷门面前,西里尔的一颗心如溺水般在挣扎。可就像理性的判断在发声的那样——视作朋友才更明智——为何要以敌人相对待?
弱势者顺从强大者,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的确,提米斯与亚颂力量对比悬殊,亚颂深知这一点,自居强大,横加威慑,可在强者对弱者的颐指气使与命令压迫之外,难道不还有另一种公平与正当的情况更值得追求?
阿尔捷门道:“要求我们的臣属是无礼的,侵害我们的国土是不公正的。置正义的原则不顾,将会招致自身的倾覆。倘若你们坚持如此行事,全域的邦国都会以你们为敌!”
正义的原则、未来的隐患、他国的敌视……哦,那些东西谁在意呢?他身后的军伍威严雄壮,他本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这场谈判操弄于股掌,本可以——
谈判的每分每秒对西里尔来说,就像受刑那样难熬。
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亚颂的群氓爱他,将他选为远征军的统帅,他必须无愧于此身份与重任——不,亚颂所有人对他的爱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过阿尔捷门一人的爱对他更重要!
这些与她争斗、违背她期望的话难道是出自他的本心吗?假使能得到她的垂怜,他甘愿跪下来亲吻她的手指。
他听到一声极明显的嘲笑。有道声音在说:“你有什么需要苦恼的?你手中握有全域最强大的军队,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另一些情景从遍地尘埃之中浮现,渐渐聚拢成一幅宏伟惊世的图画。
那些东西穿梭在过去与未来,辉煌而闪耀,像本能一样被铭记在心底。那是矗立在他面前的高耸的神像、古老的祭坛,那是安立在他身后的圆形广场、市政厅,那是来自雪山的圣火,是他在万众瞩目与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戴在头顶的紫罗兰的花冠。
那是他从不离身的长剑、象征着安全的盾牌。那是他将领的身份,是他的黄金面具。穿戴上它的那一刻,西里尔注定不会向任何人俯首称臣。
没人比他更了解,提米斯为什么会成为远征军的第一个目标。它就在帝国势力的边缘,要么归属,要么毁灭,在远征军开向更远的地方之前,保证这个地方的稳定势在必行。
假如职守与爱情不能两全——他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握紧了手。面具之下,另一颗更刚强的心发声道:
“瞻前顾后只会致使行动无果。帝国不会因为遥远的威胁而舍弃一早决定的行动和眼下要做的事,我们也不需要在意其它邦国的看法,只需要考虑到你们的羸弱无法抵御我们的进攻,你们的臣服而非独立才是我们帝国强大的证明。对你们而言,需要考虑的,只有存亡问题。”
随着对话的进展,他确信自己捉住了阿尔捷门。她所倚赖的不过是那些幼稚的、脆弱的东西,一击就倒。
“既然你们甘冒违背正义的风险也要维持你们的帝国统治,我们更该为了自由和独立甘愿冒险,抗争奴役。你们虽然强大,但我们更有希望!我们的同盟纳达尔人会向我们施以援手,而诸神会福佑正义。”
她的辩驳让西里尔感到不解。他满眼奇光异彩,凝聚在阿尔捷门身上。心房流血的疼痛仿佛被另一种东西覆盖、疗愈了。
公平?正义?希望?这些天真的字眼让人很难不蔑视。除了强大的实力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得到一切的依托吗?
顽强的荣誉感从他几乎被阿尔捷门占据殆尽的心灵世界中勃然生长。担任远征军统帅时他曾在心底立下誓言,万人空巷送他们出海时,他将此行的目标铭刻在心。征服提米斯,这是必经之途。为亚颂的繁荣昌盛,为远征军的胜利荣光,为——
最伟大的事业!
“希望呵,那是弱者的安慰。帝国不会畏惧纳达尔人潜在的威胁,而我们的献祭从未缺少,诸神同样会庇佑亚颂。
“你们所希求的公平以实力的对等为前提,在此之外——”
鬼火般的光焰自他眼中燃起,西里尔注视着阿尔捷门,毫不遮掩眼底闪烁着的野心与欲望。
“——强者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一切,而弱者只能忍受他们必须要忍受的一切。”
这就是亚颂的做法!这就是亚颂人的言辞!阿尔捷门心中的愤怒如火燃烧,言辞冷静:“遭受不义时,反抗乃是正当之举。你们要想对我们施加侵害,也必付出代价。”
西里尔谈笑自若回答,“不要让一时的冲动战胜你们的明智。是毁灭还是保全,你们应当不至做出错误的选择。”
-
提米斯人决定再一次召开公民大会,商议后再答复亚颂。
谈判结束后,阿尔捷门原本要和其他提米斯人一并回城,被西里尔拦下了。他将所有人遣出营帐,独留自己和她两人。
他看起来像谈判进行时那样冷静,并无情绪上的冲动。他坐在先前的位置上,抬头向阿尔捷门道:“靠近些。”
“我有话要问你。若不问清楚,我会一直耿耿于怀。”他说。
阿尔捷门没有动作。
眼前这个青年,他身上远征军统帅的印记那么鲜明,棱角尖锐,肆意破坏了她心底曾经轮廓柔软的爱人。谈判场上的交锋带着强烈的冲击刻在了心底。从她回提米斯的那天起,他已经变成了某种巨大危机感的来源。
事情很难再挽回了。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态度,嘲讽回道:“就让我待在这儿吧,我会谨防你对我行不义。”
“讲点理吧,难道不是你,一直在回绝我、谴责我,乃至戕害我的自尊?阿尔捷门那,是雪山之巅的那抔雪铸就了你这颗冷若冰霜的心灵!”
他的热情无法融化她——
但自然可以被征服——
他是在谴责她?在这痛苦不堪的爱情中,是谁应当正当地被谴责?
不——
“你在对谁说话?我是你应当正视的敌手,而不是你可以亲爱的情人。”
“那可不是你说了算。”西里尔冷冷地心想,就凭她在谈判场上那天真的言辞,这个提米斯人恐怕还不够格。“我只问你,为何要联合提米斯人与我作对?”
这句奇怪的问话让阿尔捷门皱起了眉。西里尔用那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的眼眸凝视她,“留在我身边,我会让你免受一切可怕的遭际。”
阿尔捷门沉默片刻,面对他颠倒黑白的问话和具有诱惑力的提议,一双眼睛宛如被繁星点亮,“我也问我自己,为何如此不识时务,为何偏要走这荆棘之路?只因我的母邦不甘臣属,正如我的爱情不愿依附。”
西里尔没有迟疑,“好吧,无所谓了。”无非就是她和提米斯人一样,需要靠力量去征服。
当然无所谓,她的回答无关紧要,因为他早已离弃对她的柔情!余下她一人,被相爱的假象所蛊惑和动摇!
当然不是无所谓。他只是逐渐发现了自己比她更强有力。他从容有加,泰然道:“阿尔捷门,你知道的,你现在在我亚颂的营地里,只要我不首肯,你是无法离开的。而我不会让你离开。”
听见这话的阿尔捷门终于证实了她心内隐隐的不安来自于何。
她压制着怒意,努力让自己情绪平稳地与他交谈,“我是前来谈判的使者,依照规则,你无权将我扣留!”
“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个嘛?”
阿尔捷门有多审慎,西里尔就有多恣意。她对他的无耻无计可施。西里尔起身向她走来,也是在这时候,一种更强烈的不详预感涌上心头。那种感觉就像是即将踏入充满混沌瘴疠的邪恶泥沼,想要退缩和逃避的念头几乎灼穿她的脏腑。
一直沉默的阿尔捷门妥协似的开口:“好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约定。你放我回去,我会说服提米斯人投降。提米斯投降之后,困扰你我的问题将不再存在。”
她将话说得清楚又含糊。年轻的将领止步在那儿,隔着一段距离探视阿尔捷门。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哪个英明的将领不想达成这桩美事呢?他从她的神情言语里分辨出她的严肃,最终点头道:“好,我放你回去,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一帐之隔。
帐门外的人影倏然站直,后退几步,抬头露出一双闪烁着狡黠的眼。他低声自语道:“很多人说我有先知般的预见力,但他们不知道,那其实是从经验出发的推理。”
“让我来‘预见’一下吧,我们的将军西里尔从营帐里出来后,会吩咐他看见的第一个人——也就是我——送阿尔捷门回城。”
“而我呢,会把刚才‘不小心’听到的话——可惜没听全,只有最后那几句——转告给提米斯的城门守卫,再由守卫转告给提米斯的长老或国王。哎,谁让我收了他们的贿赂呢,只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了。”
“我也不会把机密出卖,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倒是无关紧要。至于得知阿尔捷门向我们将军说的那些话后,提米斯人会有什么反应,那就不是我所能‘预见’的了。好吧,看,这会儿西里尔出来了,我的预见能力很快就会得到初步验证。”
果不其然,他听到西里尔叫他的名字,立即过去向将军示礼。西里尔道:“你把阿尔捷门送回提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