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被西里尔抓住了。

    他比西里尔年长三岁，很小的时候就寄养在他家里，作为他的贴身卫士被培养起来。西里尔的事鲜少有他不知道的，莱卡指神发誓，他从来没被西里尔问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年轻的将领正拧眉沉思着某些事，见到莱卡后立马抓住了他。

    “莱卡，你告诉我，难道我生得不俊美吗？”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西里尔长相出众，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莱卡道：“即使不出于任何恭维之心，我也可以毫无夸大地说，您是亚颂最俊美的男子，连诗人都称赞您神样的美貌是他们平生仅见。”

    “那难道是我没有显赫的身世与地位？”

    “执政官是您的母舅，您富有财产，更是远征军的最高统帅，假如说您没有显赫的身世与地位，那么世上将没有任何人配称卓越。”

    “那是我没有一个受人喜爱的品格吗？”

    “不，当然不！”莱卡惊讶出声，“亚颂千千万民众对您的喜爱已经作出了回答，众多战士也都发自内心地爱戴您、追随您！指神发誓，我的话无一虚言！”

    莱卡的回答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西里尔似乎更困惑了，“是这样吗？如果我有这一切，那为什么，阿尔捷门不爱我？她视我如尘土！”

    他的一切都不能让她正眼相看，那到底要凭借什么？

    雄辩术足以让他称雄于公民大会，统治术足以让他统领城邦，战争术足以让他战无不胜，可阿尔捷门，这个他心尖尖上的人，他该用什么去征服她的心？

    “您多虑了，没有一个女人会不爱她们的主宰——噢，其实我不知道别的什么事，我只知道，因为她，您已经快要疯掉了。”

    “你不懂，”西里尔摇摇头，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再留意他说了什么，紧抿着的唇角像是痛苦之中的微笑又像是对甜蜜的节制，“如果得不到她的心，我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会甘心的。

    或许，他需要借助一些手段。比方说那个细作，也不是不可以放他一条生路，那就要看阿尔捷门愿不愿意为他求情了。

    西里尔垂下眼睫，宝石般的眼中幽光流转。旋即，他愁苦地叹息了一声。

    ——鬼知道陷在爱情中的人要思考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

    阿尔捷门经过时，每个亚颂战士都会向她行礼示意。他们视她为统帅的夫人，十分尊重她，并选择性地忽略了，阿尔捷门也是提米斯城破后得到的俘虏。

    她向一个战士问明了西里尔的去处。

    他在王宫外的一个民房院子里。得知阿尔捷门过来后，他连忙走出去，迎面握住了她的手，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你是等不及来找我的吗？”

    阿尔捷门的视线定定地落向他身后的院落，“我对那个细作有些好奇，他是提米斯人吗？”

    西里尔的笑容黯然地收了回去，“我不会隐瞒你，他是提米斯人。”

    “他是我认识的人吗？”

    “如果是你认识的人，”西里尔注视着她，眉目间淡淡地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忧郁，“你要如何？你希望我违背我自己的命令留下他吗？”

    “让我进去和他说几句话。”

    西里尔没有回绝她的要求。阿尔捷门如愿见到了那个“细作”。他被绳索捆住，丢在院落修理平整的泥地上，身上没有伤，但脸色不太好看。

    “兰斯？真的是你？”

    她连忙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将倒在地上的他扶起来，没有试图去解他的绳索。她疑惑地问道：“我以为你已经战死了？”

    她不曾问任何一个提米斯男性的结局，因为战死似乎是他们唯一可能的下场。

    听到她问话的兰斯低下头，露出些许羞愧的神色，很快又抬起头迫切地望着她解释道：“我听说他们把你关起来了，我遍找不到你，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我没法安心上战场，所以——我在开战前偷偷跑了。”

    他故技重施，设法从曼德洛斯河偷偷游出去，这一次他幸运地没有被抓住。

    后来他又听说阿尔捷门被远征军的统帅占为己有，他混进亚颂军中打探消息，想伺机解救阿尔捷门，不幸被识破抓住了。

    这位少年随从瞥了眼旁边的西里尔，眼神闪烁，神色隐隐焦虑，欲言又止。阿尔捷门转头看向西里尔。除了他之外，院子里还有另一位站得笔直、目光炯炯的亚颂战士盯着他们。

    她望着兰斯，兰斯也意识到，让他们出去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了。他挨近阿尔捷门，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们的动作让西里尔心中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不管怎么说，放任两个提米斯人交头接耳也是不可能的事。没等那亚颂战士反应，他已先行迈步过去，一把抱起阿尔捷门横移几步，冷冷地看着愣在地上的兰斯。

    “有什么话直接说。”

    在两个亚颂人的不善注视下，兰斯露出了些许迟疑的表情。阿尔捷门用殷切的目光无声发出追问。

    他看向自己追随多年的少女。从她跟着智术师离开提米斯的那天起，他就是被指派给她的随从。他混在亚颂军中无意间听到的那些隐秘事情，她肯定还不知道。他必须告诉她。

    “这些事没有一个亚颂人会告诉你——”他闭上眼睛不去看亚颂人威胁似的凶恶神情，用最快速度大声说道，“当初在亚颂的公民大会上，一力提倡远征计划的人就是西里尔！提米斯的下场本可以不那么惨烈，下令屠城的人，也是西里尔！”

    被指控的将军眼睛微睁，一股强烈杀气霎时间倾泻而出，仿佛有无形的阴影笼罩了整个院落。西里尔无意识地扬起嘴角，笑得残忍，冷冰冰地问他：“你说完了？”

    他用手心盖住阿尔捷门的眼睛，转向一旁站立的亚颂战士，命令道：“杀死他。”

    “等等——”阿尔捷门大喊出声。

    那名战士应声而动，不假思索地拔出随身佩戴的长剑。

    阿尔捷门话音未落，兰斯已然血溅当场。

    她听到刀剑利落砍断筋骨的声音，和头颅落地的声音。西里尔制住她的挣扎，直到亚颂战士把尸体拖走，才将遮住她眼睛的手放下。

    新鲜的血液残留了下来，顺着尸体被拖出去的路线蜿蜒。她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

    西里尔仍旧抱住她，前一刻发生的事没有让他有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他一双眼睛里宝石般的光芒仿佛被冰封了，微弱地闪烁着。

    他一点都不后悔杀死兰斯，他后悔的是，没有提早动手，让兰斯把真相揭露在了阿尔捷门面前。他应该让人悄悄处死兰斯的，可盛怒之下，没有亲手杀死对方已经是他克制了的结果。

    西里尔握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与她对视。

    他屡次张口欲言，却又如鲠在喉。哪怕在战场中血雨淋头、脚踩死生一线也不会眨眼的他，此刻不知为何，连指尖都在发颤。

    阿尔捷门一把推开他——第一次成功地将他推开了——朝院落外而去。西里尔像是一只被丢下的巨型犬，手足无措，在原地彷徨。

    他垂落眉眼，片刻后，抽出腰间的长剑狠狠劈砍在了院内的一棵橄榄树上。寒芒流动的剑身入木三分。他握住剑柄的右手青筋暴起。

    这位年轻的将军，他是上天的宠儿。富有财产，出身高贵，从年少起便人品俊秀、身材瑰伟。他从来万众追捧，他从来目下无尘，他从来心比天高。他一向相信自己能够征服世界。

    西里尔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为自己的野心感到痛苦。

    -

    阿尔捷门想要追上那名亚颂战士，好让他把兰斯的尸体交给她，让她亲手埋葬她的随从。可他走得太快。出了营帐后提米斯的土地上遍地都是尚未清理的血迹，阿尔捷门仔细辨认出最新鲜的那一道，最终走到了堆放尸体的地点。

    她像是无意中闯入了秃鹫的盛宴。

    无数灰黑的鸟影展翅盘旋，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闯入的活人。凭着星光的指引，她在尸山血海中翻找出兰斯的头颅。视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模糊一片，眼睛一眨，便是两行清泪。

    她有片刻的犹豫。坐倒在地的身形单薄，任由血污浸染她的衣角。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另行埋葬兰斯。这整片的尸山血海里，有哪个不是她血脉相连的同胞？

    那个陶制小瓶子就藏在她的衣服里。死的意志再次笼罩着她。

    如西里尔所说，今晚夜色很美，银汉照耀的星空美得无与伦比，对人世间血洗土地的惨烈事件漠不关心。

    夜色太过澄明了。真的会有让她感到温暖的那些灵魂在这里游荡吗？她还在犹豫什么？

    阿尔捷门将那瓶珍贵的毒药拿出来，轻轻摇晃着，捏住陶制瓶子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瓶中的毒芹酒惊心动魄地泛着幽光。

    那一晃而过的光芒，仿佛是星光流注到了这毫不起眼的小瓶子里。

    永恒的繁星下，她恍惚想起那个梦境。

    没有凡人能看清神的面目，贞洁的月亮女神隐藏在清冷的光晕里，在她与女神之间，是一团明亮灼人的火种。

    在刹那间，阿尔捷门感受到了无数来自诸神的注视。

    她身后，是数不清的死人，是凡人有朽的生命和躯壳，是洞开的冥府之门。漩涡一般吸引着她。

    事情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她不会认输的。因为正义——绝不俯首称臣。

    “西里尔，你这杰出的将领哟，爱欲之火在你体内熊熊燃烧，在你身后飘荡着亚颂的幽灵。你的野心让你对我的母邦行使不义，你的爱欲让你僭越我的尊严与独立。而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天行有常，人间的复仇要由人去完成。

    她听到接连几声呼唤在无人问津的堆尸处回响。

    “阿尔捷门——”

    一路找来的西里尔终于看见了她的身影。他用在运动会上夺冠的捷足速度追赶上来，猛地将她一把抱住，有力的手臂紧紧梏在她后背。

    “终于找到你了。”

    他嗓音都在颤抖，过于激切的情绪让他恨不得将怀里的少女揉碎在自己的躯体里。他不过是在原地彷徨了片刻，就失去了阿尔捷门的踪迹。他问遍了亚颂战士，才终于找来了这里。

    “你怕我会寻死？”阿尔捷门问他。

    焦虑带来的煎熬让西里尔的后背浸出了微薄的汗水，一路奔跑产生的热气被夏夜的凉意侵吞夺走。胸膛里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缓缓舒出一口气。西里尔没说话，只是抱着她。

    她说：“我不会寻死的。”

    少女比他矮大半个头，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从他肩膀处露出。他撤开点距离，低头凝视她：“你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