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纪律握紧他瘦骨嶙峋的手,强忍悲痛。他明知回天乏术,却还是咬牙不愿相信。他执着问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叶应心愿已了,对生死已然看淡,他从袖管里掏出另一只手,慢慢地放在蹲在地上的纪律头上,轻轻地拍了拍。

    “傻孩子,没有谁是不会死的。”

    “是,没有谁是不会死的。可是,师父你明明可以活很久的,要不是……”纪律油盐不进,他只觉得头上的重量那么轻,甚至几乎感受不到。

    他将那只手从脑袋轻轻拿下,又转了个身,不由分说地将那只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又将另一只一直紧握的手松开,同样搭在肩上。他身量伟岸,背起如今消瘦的叶应自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师父,我带你去找大夫,一定有能救得了你的人!”

    “且不说找不找得到,我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撑不了片刻。”

    叶应头转向一旁,望向天衡山,在里头看到一张褪去了青涩的熟悉面孔。他久违地想起了些往事,叹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让人不省心,可我也不能再继续教导你们了。……以后的路还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好好活着就行。我叶应的弟子,就算活得平庸而普通,也很好。别为了我,赔上一生。不…值……得。”

    他说完一长段话,已然是气若游丝:“知道了吗?”

    纪律脚一顿,却迟迟没有回答。

    叶应厉声道:“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吗?”

    纪律十分沉默,但最终还是泪流满面地摇摇头,讷讷地说道:“弟子,……知道了。会听……师父……的话。”

    然而叶应却再也没有下一句话传来,纪律内心慌成一团,他不敢用力摇晃,只得极力偏过头,去看叶应的状态,同时一遍又一遍地喊道:“师父,师父……”

    叶应“嗯”了一声,费力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纪律的脑袋,声音低的几不可闻,“都是……好孩子!”

    小北一怔,恍然间也觉得有一只宽厚的大手在轻轻抚摸着自己脑袋一样。他知道,叶应刚才看到他了,那句话同样也是在跟自己说的。但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旁人听到,暴露了自己跟他的关系。

    然而叶应就像是在等他的回答一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嘴唇颤抖微动,就连自己几乎都没能听清自己的声音。“……弟子,知道了。”

    叶应似乎看到了,他嘴角微微翘起,像是放下了什么心结一样,然后一如往常那样,夸奖道:“……好孩子。”

    他目光开始涣散,没有着落,声音也断断续续。

    “还有一……事,可以……的话,将我……葬在……云宿——”

    他话还没说完,那只摸头的手瞬间无力垂下,而另一只环在纪律脖子处的手也耷拉下来。

    “师父!”

    纪律的声音响彻云霞,惊得不远处的鸦群飞尽。四周环绕着“哑哑”的声音,打破了原本肃穆的场面。

    “小北师兄,你怎么也哭了。”

    被旁边的弟子提醒,他上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唉,叶长老是个好人,我也受他照拂颇多,可惜世事无常。”那弟子说着说着也有些伤感,眼角隐隐有些泪光。

    小北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几步之外的人影,闻言吸了吸鼻子,郑重道:“嗯,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的师父。

    掌管戒律条文,一生都没犯过错的他,唯独在自己身上,却徇私枉法了一次。

    他,不是什么……好孩子。

    就连此刻,他也只能攥紧拳头,感受指甲深深刺进掌心的痛楚。看着他名正言顺的大弟子纪律才能做的事。

    不能出去,他不能出去。

    ……

    纪律背着叶应的尸体,一步步走向路口,经过俞未晚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我知道单凭我的力量报不了仇,还会送命。所以师父他老人家最后那一番话是想让我放下仇恨,好好活着。我答应过他,所以我会努力修炼,终会血债血偿。”

    “可笑我竟然觉得当初与你们一起合作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自我唾弃道,“现在想起来只令人作呕,我想我应该不会再喜欢查案了。”

    “我知道不该迁怒于你,但我不是圣人,做不到这么大度。要怪就怪你信错了人,而我也信错了人。”他惨笑一声,“抱歉,小师妹。但愿我们不会再有下一次见面。”

    他冷冷说完这句话,便从俞未晚身边走过,俞未晚伸手想要挽留,却扑了个空,仿佛他早就知道俞未晚会这样做一样。

    她脚步微动,正想追上去,却听见季潮生虚弱的声音响起:“小师姐,别急着走啊,咱们之间还没有结束呢!”

    众人的目光原先都放在叶应身上,所以当季潮生挨过去之后,也没多少人发现。这时他一开口,众人才发现他虽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但脸色已经好转了不少。

    小北见众人的目光被季潮生所吸引,他咬咬牙,扒开身旁的弟子,横穿过去。多年坚守早在叶应死去的那刻全然崩塌,他已经错过太多,他不想再错过最后一次。

    “小北师兄,你干什么去?!”

    身后疑惑的声音他没有理会,他眼中只有前方的人影。他总算穿过人流,气喘吁吁地赶到空地处,叫住了面前的人。

    “师弟……”

    纪律闻言转头,皱眉道:“小北师兄?你——”

    看到纪律疑惑的目光,小北这才发现自己的措辞有些不妥,他与他不是一个师父,自然不能这样称呼。

    “纪师弟,”他像往常一般称呼他,然后目光紧紧盯着他背上的人影,“叶,叶长老照拂我良多,我,……我想送叶长老一程。”

    他努力维持声线平稳,想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来打消他的疑惑,“可,可以吗?”

    纪律看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点点头,“天衡山路途遥远,有一个人陪着也是好的。……走吧!”

    两人结伴而去,偶有声音在风中响起。

    “……如果你累了,就换我来背吧。”

    “不用,谢谢。”

    “你别看我平日里游手好闲,但我体魄强健,放心吧!”

    “说起来,我一直在师父身边,我怎么从没听师父讲起过你?”

    “这……”

    “不能说吗?我想多听听关于师父他老人家的事。”

    “……可以。但我的故事很短,怕是讲不了那么久。你……能不能也说说你与叶长老平日的相处?”

    ……

    俞未晚看着越走越远的人影,目光中带了丝急躁,“那你觉得,怎样才算结束?”

    “你已经洗清了嫌疑,而凶手也已确认无疑,我也如赌约所言,辞去所有。”

    “可是,我不该得些补偿吗?”季潮生无辜地望着她,“我不由分说地被冠上凶手之名,逃亡一月之久,这其中不乏一些真想让我死的人。我现在能站在这里,算是运气好。如果我死了,也就遇不到叶长老,更加不能沉冤昭雪。”

    “那你想怎么样?”

    俞未晚皱起眉头,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兜了这么大圈子,现在开始进入正题了么。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小师姐你要怎么样?”

    季潮生温和地笑了笑,“你可以辞去仙首和掌门之位,但这堆烂摊子并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消失。你也可以托付或者指定给一个你信任的人,但我希望,那人理应公正,不失偏颇,不因私情徇私,论功行赏,依罪当罚。”

    “至少,不会再有我这样的事发生。”

    俞未晚认真道:“论掌门,四位长老完全可以主持大局,论仙首,有在座的诸位合议,想来也一样。有没有这么一个人,重要吗?”

    “当然重要。”季潮生反驳道,“我想请问,小师姐又是因何当上的。”

    不就是师兄说了些勉强站住脚的理由,然后一力推举她上位的吗?俞未晚想到这里,又想起师兄这么做的理由,心口不由闷闷,也就说不出话来。

    季潮生见状笑道:“看来小师姐也知道,这个位置虽然形同虚设,但它存在就有存在的理由。”

    “所以呢?”俞未晚不置可否,“你该不会是想说你有这个资格吧!”

    季潮生靠在轮椅上借力,他毫不遮掩他的野心,果断承认道:“是啊,我也是师父的弟子,现在应该没人比我更有这个资格了吧!”

    “可你,你——”

    “我什么?”

    “你杀了王师兄!”俞未晚被他无害的目光一激,病急乱投医,将那件无法推翻的事又拿了出来,“天衡山几百年清誉,不可能让一个有污点的人来当掌门。”

    “小师姐,”季潮生收了笑容,“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如果你非要这么认定,那请你拿出证据来证明。”

    俞未晚气得失了风度,气急败坏道:“你明知道不可能有证据!”

    她见季潮生不为所动,又看向天衡山众人,目光近似求助:“你们说句话啊!难道没有证据就证明不了他有嫌疑了吗?”

    被她目光扫到的弟子都一一别过脸去,俞未晚不免大失所望。

    季潮生在旁边轻声说:“没用的,小师姐,至少比起你和大师兄,我行得正坐得直。”

    恰逢这时,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不同方向响起。

    “我相信这位俞道友的话。”

    “按理来说,季潮生的确是天衡山掌门的不二人选。如今多事之秋,掌门之位更不能轻易空悬。同理,仙首也一样。”

    俞未晚率先看向北面,出声的是一个站在外围,穿着黑白两色阴阳鱼服饰的女道友。旁边还有两个与她身着同样服饰之人,正在拉着她,想来应该是她的师兄弟。这三人她十分眼生,完全不认得。

    倒是站在他们身旁的另一人她认得,是谢行之。

    但这人愿意相信她,并敢于站出来替她说话,她十分感激,隔空远远地对她点头报之一笑。

    另一道声音来自西面,她不用转头就知道那人是谁。

    那人前不久还曾提醒过她陆槐神隐很久了,但也是他,一步步循循善诱,问她如何承担?是拿天衡山的声名,还是仙首的威望?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可惜,为时已晚。

    她转身看向曲远山,目光恨恨:“曲叔,你,你——”

    曲远山看着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掌门,哦不,俞未晚,这里没有什么叔伯,只有天衡山的四位长老。你看,你一直公私不分,叫人如何放心。在这件事上,季潮生就做得比你好。”

    他看向左手边已经静如鹌鹑的四人,眯起眼睛,认真道:“看三位的服饰,是天机门的人吧!”

    佟知命方才没拉住师妹淌了这趟浑水,作为大师兄,他这时只得站了出来,拱手道:“正是。”

    “我记得天机门向来不插手这些事,怎么今日要破例了?”

    佟知退挥开师兄,站了出来,“不关天机门的事,是我个人的决定。我没有插手,只是起了一卦,对卦不对人。”

    “好一个对卦不对人,”曲远山抚掌,哈哈笑了起来,“就连佟实都不敢这么说。丫头,你的卜算胜过你师父了吗?”

    周围一阵哄堂大笑,佟知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没有,不过我六壬就没错过。师父他老人家也说我天——唔唔唔。”赋异禀。

    佟知惑连忙捂住她的嘴,“哎呀,师妹,我平日里觉得你是最沉稳的一个,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姑奶奶,你可别再说了。”

    “呜呜~”师兄你明明也打卦跟我算的一样!

    佟知惑愤声道:“那能一样吗?咱们知道并不代表其他人也知道。你没看清现在的局势吗?”

    佟知命也无奈道:“师父为啥不来,我大概能猜到了。”

    这场大会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结果早已注定。

    有人借风翻盘,大家都下错了赌注。

    他抬头看向天空,仿佛能闻到空气中的土腥味。

    “曲,曲长老,”俞未晚吸了口气,将他的注意引向自己,同时她也看向其他默不作声的三人,“还有莫长老,岳长老,宋长老,还有其他师兄师姐们,你们也觉得季潮生可为掌门吗?”

    宋入尘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唯有他一个人选了。”

    “这……”岳玄从听说蓟归是凶手之后,便一直沉默至今,“或许吧。”

    莫淮柔声道:“既然三位长老都同意,我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区别了。”

    曲远山无奈道:“俞未晚,天衡山从来都已大局为重,以前是以前,现在不是你能耍小性子的时候了。若不是你,掌门云宿、沈清一、叶应怎么会死?”

    “我……”俞未晚哑口无言。

    莫淮不赞同道:“曲师弟,你少说两句吧。”

    曲远山凉凉道:“我说的不对吗?难不成你还想让她害死更多的人才好,留着她在天衡山不过是看在前掌门的份上。”

    俞未晚看向天衡山,那里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众人虽然没说话,但看向她的目光中却都隐隐带着谴责和埋怨。

    “天衡山第十五条门规,与妖魔勾结之人,死;知情不报者,逐出门派。”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无尽的颤意,仿佛做下这个决定用了她毕生的勇气。“虽然不是知情不报,但他们利用了我是事实,错由我起,我理应承担责任。”

    “不必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对我轻拿轻放,”她说到这里,走向俞怀序墓碑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今日大家都在这里,正好说开了,你们也不用感觉难以启齿,我会自己主动离开天衡山。”

    最后一句话她正好以头抢地,头发和泥土彻底挡住了她的脸,没有人知道她说出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拍了拍头上的泥,风吹起她垂腰的长发,她一步步往外走去,走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来。

    “胡闹!”岳玄朝她远远大喊,“怎可如此儿戏。”

    “我没有儿戏,”俞未晚垂下眼帘,“对大家而言,这是最好的交代。虽然我已经脱离门派,但我依旧会全力追拿蓟归和陆槐,至死方休。”

    她没有理会周围窃窃私语,一步步走向她自己的道。路过轮椅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无不嘲讽:“是我技不如人,恭喜你,你赢了。”

    季潮生愣了一下,就在她要走的时候,猛然拉住她的手,快速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是喜欢你的。我不想被你讨厌,也不想让你对我心生怨恨。但我也有不能退让的理由,抱歉。”

    他笑容苦涩,“我知道,现在再说这些为时已晚。”

    俞未晚什么也没说,用力挣脱开被束缚的手腕。恰逢这时,一滴雨落在手腕交叠处,季潮生只觉得手上一凉,下一刻,那温热的手腕就离他远去了。

    她揉了揉被攥得发红的手腕,鄙夷道:“装出一副悲哀的面孔,就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

    她头也没抬,越过他就往山下走去。只是才走了一半,就被几个零零散散站成一排的天衡山弟子拦住了。

    “小师妹,你……别走,走了就……”为首的人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俞未晚看了一眼,是平日里与她关系比较要好的人,但也只有几个。想来光是站出来劝她,就已经用了莫大勇气。

    她嘴角提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谢谢各位师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抬起手,几滴雨滴落在手心,“要下雨了,烦请师兄们让一让,我得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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