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俞未晚看着飒飒如流星的四道剑光转眼消失在天际,她收回视线,继续往镇子外走去。

    她记得三涂山不远处就有一条自南向北的支流,只是重峦叠嶂,终年弥漫雾气,几乎没什么人会在此停驻。而现在,天地珠帘不断,如果御剑而行,很有可能会雨水太大看不清而错过,倒不如一步一步走过去来得安心。

    这条路并不是很长,只是俞未晚原先听过看过它的喧嚣热闹,如今这副萧索落败的模样落入她的眼中,不免有些事过境迁,物非人亦非之感。

    远远看去,行走在破屋之间的她就像是被世间遗弃一般,风卷雨暗,四山浪涛,独她一人踽踽独行。

    走出小镇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俞未晚站在衡门外,用手擦了擦眼睛处的水迹,又搭在眉眼之上,以防落下来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好方位就往那边走去。

    才走了几步,她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很轻的力道扯住了。低头一看,原是外头那件过长的罩衫衣摆被掉落在地上有些开裂的牌匾给勾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衣摆从断裂开来的尖刺中扒出来,正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像是想到了什么,握住有些拉丝的衣角一顿,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我忘了,这件衣服已经不属于我了。季潮生也不会需要这个。”她松开衣摆,站起身来,“所以这就是你的想法吗?想留在这里陪他?”

    俞未晚将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袍连同罩衫一起脱下,搭在手腕处,又重新走回镇子里。

    她记得当时从山上传来的强劲气流席卷过镇子,而后山峦崩落,烟尘和着气流再一次光顾之后的小镇已是满目疮痍。况且阵法已破,作为后勤的小镇更加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驻守这里的弟子干脆直接回了门派,连东西都没拿走。

    俞未晚翻翻找找,总算找到一件能用的物件——是一柄尚且还算完好的断剑,虽然剑刃断了一小截,至少总比地上已经断成几块拼都拼不起来的要好上太多。

    断剑……也行。

    她走回衡门处,将地上的匾额捡起,飞身上前,稳稳地落在横木之上,然后将匾额轻轻放回原处,外袍也搭在横木上方,由一柄断剑贯穿两者,只剩下剑茎。

    只要衡门不会倒,匾额和外袍也就永远高悬。

    俞未晚站在下方,落下的雨水早已将她整个人都淋透了。她的秀发贴在面颊,整个人有些失神地仰头看向上方。横木之上的衣袍湿漉漉的粘在两侧,显得上头的剑柄十分突兀,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直立墓碑,埋葬的是一座衣冠冢。

    而真正的坟墓却与它遥遥相对,正寂静地躺在后方隆起的土丘之中。

    说起来,这件代表了地位的外袍还是俞怀序的。因她同时继承了掌门和仙首之位,而那时门派的弟子不是被派去找季潮生,便是派去寻叶应的行踪,她也不可能在这个档口让人特意做一件专属自己的外袍,便主动要来了这件衣服。

    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又不是时常穿戴,大了些也无妨。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对这件外袍的看法。只有她会这么觉得:那只是一件衣物。

    也只有她……会这么认为。

    而今这件衣服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来的主人身边,可望而不可及。

    俞未晚深呼吸一口气,最后看了它一眼。也好,就让它,代替自己陪着他吧。她毅然决然地朝着刚才确定的方向走去。

    而在她的身后,一道极细微的“咔擦”声悄然出现,又很快湮没在倾盆大雨之中。

    如果俞未晚仰头的时间再久一些,或许就能见证这一幕的变化。

    被断剑贯穿固定的匾额,似乎因为力气太大,终于不堪负重。在原先摔落时就已经产生细小裂痕的基础之上,一道更深更大的裂纹从左到右,开疆扩土,连起了匾额上的题字。

    如果她没有走,或者此时站在衡门之下的另有其人,也许会惊叹于这道巧妙点缀的裂纹。

    匾额之上的题字:“三涂山”已然连成了一个新字。

    途。

    三途山。

    原先的三涂山早已崩塌死去,如今留下的不过一堆碎石瓦砾。一笔裂纹,却是重新赋予了它新的意义。

    穷途、歧途、迷途……

    呵,倒的确名副其实。

    说来也巧,这块匾额历经风霜,虽然没能目睹今日这场闹剧的开幕,但它却见证了谢幕:

    迷途之人,一袭青衣融入大雨,缓步而行,如鱼入河流。河流纵横交错,但最终会汇入大海。迷途之人,也终会找到正确的方向。

    ……

    俞未晚翻过几座山头,又穿过竹深密林,总算寻到了这条支流的源头。

    她一个纵身从几丈高的崖边跳下,又脚尖轻点了几下石壁上凸起的嶙峋石块,几息功夫已经稳稳落在地上。

    身旁瀑布水花四溅,声音大的连泠泠雨声都被盖过。她顺着水流往北继续前行了一段时间,水路不知不觉变得开阔起来,水流也不再那么湍急。

    前方雾气朦胧中,她似乎能看到隐隐约约看到栈桥的模样。

    渡口?

    有渡口的话这附近应该会有人家。

    俞未晚翻了翻几个囊袋,伤药符箓防身的法宝一大堆,却只有零星几块碎银。他们出行一般皆为降妖除魔,的确也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

    她稍微掂了掂重量,这么大的雨,船的价格怕是只会居高不下,也不知道这些能不能……

    俞未晚敲响了一户人家紧闭的门。

    “有人在吗?”

    没人回应。

    她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回应。正当她觉得也许因为雨势太大盖住了自己的声音,准备多拍几下门的时候,后头传来一道浑厚苍劲的声音。

    “姑娘,这家人走了好些日子了。这么大雨,你找他们做什么?”

    俞未晚扭头一看,青箬笠,绿蓑衣,俨然是一位垂钓却遇大雨不得不败兴而归的渔翁。

    她站在避雨的檐下与这位突然出现的老者遥遥相望,雨顺着屋檐流下,地上的水已经汇成了一条条溪流。她隔着雨幕看向老者,能感觉到这位老者虽一副出尘脱俗的世外高人模样,但周身却没有任何灵力流转,只是……一位普通的垂钓者。

    垂钓者?!

    那岂不是可能会有——

    俞未晚想到此处,试探问道:“我看渡口处有船停泊,原本想寻一家人家问问情况。老人家,您知道那艘船是谁的吗?”

    “是我的。”

    她心中的猜测成真,原先失落的心情陡时好转,她拿出所有的碎银,顿了顿,又拿出好些上好的药瓶和一些普通人也能用的防身法器,才道:“老伯,这些,可以买你的船吗?”

    老者还没开口,她又急急忙忙地补充道:“不、不够的话,我这还有一些。只是这些东西需注入灵力才可使用,你可能用不上。虽然用不上,但这些也能拿去各大城镇据点去换一些其他物资。”

    “姑娘,”老伯声音很是和蔼,他抬起头,雨帘顺着箬笠边缘流下,没入蓑衣,“寻常人一般都是选择租船出行,买船的话,没有那个必要。”

    他瞥了一眼她手上那些名贵物件,“这些都够买好几艘乌篷船了,姑娘还是收回去吧。”

    俞未晚以为他只租不卖,也知晓船对他们而言或许是生计。她顿了顿后,又说道:“老人家,那你知道这方圆百里哪里能买到船吗?”

    “我观姑娘谈吐不凡,气质却又超尘脱凡,姑娘应该是修士吧。”

    俞未晚点了点头。

    老者笑道:“我听说修炼到一定程度的修士能日行千里,姑娘为何执着买一条船呢?”

    “我想北上去寻一故人,水域开阔,行船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只是……”俞未晚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轻说道,“不知故人会在何处,也不知会寻多久,租船多有不便,还是买一条船比较好。”

    “可不管是行船还是御剑,这雨天出行多有不便。姑娘何不歇息歇息,等雨停了再做打算?”

    “这……”

    俞未晚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总不能说她那故人已入魔族,她想尽快将他们找到,防止他们做下更多错事。

    至于找到了要如何,她还没想好。但他和陆槐,……至少都欠她一个解释。

    老者看她的表情已经了然,“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说完转身又道:“走吧。”

    俞未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从屋檐下跑出来,追问道:“您同意将船卖给我了?”

    箬笠下的人摇了摇头。

    “那您是——”

    她不由地慢慢停下脚步,刚想开口再问些什么,一道矍铄的声音从前边传来。

    “接着!”

    老者侧过身子,似乎将背后东西的系带解开,随之抛向她一柄长长的“暗器”。

    俞未晚下意识接过,到手后发现是一把油纸伞。

    “您——”她想问他为何有伞不打还要带着箬笠蓑衣。

    老者却不回答,径直往前走去。

    俞未晚来不及纠结,抖了抖伞上的水珠,而后撑开伞,追了上去。

    来到渡口,只见老者绕过船,绕过舟,最后停在了竹筏之上。

    俞未晚看了看手中的油伞,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老者还会多带一把伞,以及不卖给她船的原因了。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竹筏……的确也能顺江河而下。

    她轻轻一跃,落在竹筏之上。竹筏吃水晃动了一下,很快又稳了下来。

    “站稳了!”老者一喝,将竹筏上的杆子拿起,撑着远离了渡口,顺着江流北上。

    竹筏步入正轨,慢慢前行,也不需要老者再撑杆了。俞未晚见状,走向另一头——也就是老者站立的地方。

    老者双手背在身后,耳朵微微一动,明显感觉到来人的存在。

    “您是带我去卖船的地方吗?”

    俞未晚又见那老者摇摇头,“再行百里,便是永城。只是我觉得你或许用不上买船。”

    “为何?”

    “是没有那个必要,”老者依旧背负着双手,抬头看了眼阴蒙蒙的天色,一语双关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三涂山这场雨,可不会延续到永城。”老者回过头来,一脸慈祥,“姑娘这么着急,那位故人想必是很重要的人吧。”

    俞未晚沉默,但沉默就代表默认。

    “但让小姑娘冒着大雨去找,你这位重要的故人可真有些无情啊。”

    “……不、不是这样的。”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半晌后,或许是雨打江面的泠泠禅意,又或许是老人慈目善面地看着她。她握紧手中冰凉的雨丝,打破沉默道,“老人家,你愿意听一个故事打发时间吗?”

    她删繁就简,将那些事化为话本,对一位陌生的老者说了出来。末了,她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您觉得,他为什么会那样做呢?”

    “呵呵,”老者笑容爽朗,“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才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这世上的事并非都有结果,也并非所有的结果代表着尘埃落定。想做好事却适得其反,做了坏事却阴差阳错。世上的事总是错错对对,难舍难分的,并不能光凭结果去认定一个人是好是坏,还要……明心。”

    “明心?”

    “对,明心。不仅要看结果,也要看初衷。因为人心百种,妖魔仙家亦是如此。一件简单的事情,往往也会由于每个人想要的不同,而变得无比复杂。”

    俞未晚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老者伸了伸懒腰,回头看向陷入沉思的俞未晚,没打搅她。

    隐约快要看到永城的时候,老者才开口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你寻故人为何要行船北上,往那些城池找人岂不是更方便?”

    “是一位擅卜的朋友告诉我的,往北走,遇水如愿。”俞未晚苦笑一声,“只是这水,我还未参透玄机,只得先从大的方向找起。”

    那老者捋了捋胡子,神色之间似乎有些满意之色,但转瞬即逝。俞未晚再看的时候,老者还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她只当自己眼花看错了。

    “我这半辈子也跟水打过不少交道,倒是有些心得,”老者用竿子轻点水面,提点她道,“有些水在表面,例如这些,看得见摸得着。而有些水,却在字里行间。”

    俞未晚一愣,那老者已经将竿子插入泥地,慢慢滑动竹筏停靠在岸处。

    “前面就是永城了,姑娘,”他将竿子收回,回身看向她,“老夫就送你到这里吧。”

    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果真如老者说的那样,东边日出西边雨。

    俞未晚收了伞,将它还给老者,“多谢。”

    老者将伞推回,“你还是拿着吧,这岁末的雨说来就来,拿着防身总比淋成落汤鸡强。年轻人不要仗着身子骨好,就胡折腾。”

    “城门口就有几家成衣店,拿着那些碎银买身衣服才是要紧之事。”

    “我会的。”

    老者见状点点头,又说道:“永城虽然不大,但周边却有好些值得一去的地方。若你有时间,不若往东北边走走,也许,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俞未晚虽不知其意,但还是颔首应下。她将伞收好,跳到岸边,认真看向这个萍水相逢却开解她不少的老者,抱拳道:“还未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

    那老者将杆子收回,慢慢滑远。

    就在俞未晚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的时候,水中央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回答。

    “就叫我佟翁吧!日后有缘再见,再与小友叙旧。”

    俞未晚躬身拜别,她转身走了几步,脑海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姓佟?!

    难道是——

    她猛地转身,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再望过去,老者的身影已然不见,只有湖面泛着微波。

    就像那同行的一段路只是错觉而已。

    但俞未晚知道,那不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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