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城。
俞未晚刚入城门，大大小小的店铺便映入眼帘，她看了看外头挂着的幡子，径直走向最近的一家成衣铺子。
铺子里没什么人，俞未晚一进小店，坐在柜台后正百无聊赖翻着话本的店主看见来人，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马放下书卷，一脸热情地从柜台绕了出来。
“这位客官，想要看——哎哟！”老板一惊，下意识偏头瞧了眼外面，“没下雨呀，小姑娘，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她赶忙回头倒了杯热茶，又不由分说给俞未晚塞了块干巾，“喝口热茶，再擦擦水。”
面对陌生热忱的店家，俞未晚抿了口热茶，无措解释道：“是上游那边下雨了。”
“上游？”
“柳县还是——”店家正猜测着，眼神却落到她随身携带的佩剑之上，她顿了顿，“这位姑娘，你也是从三涂山那边过来的吧。”
俞未晚轻轻点头，“您是怎么知道的？”
“前段时间三涂山不是突然塌了吗？自那以后，就不断在这城里看到仙家弟子来来去去。”掌柜叹了口气，指着外头道，“你看，街上人挺少的吧。”
“……的确。”
她之前从通道进来后，一眼望去街上却只有零星几个行人，还都行色匆匆。明明没有下雨，大部分店门也依然紧闭。
“山塌了，仙家弟子也都一脸肃容，弄得大家人心惶惶。他们都说，妖魔怕是不日就要打过来了。有条件的，都撤去更南边了。”
“你既然是从三涂山那边来的，是不是经过柳县，那儿的人是不是已经都走光了？”
俞未晚想了想，不确定道：“我也不知，不过渡口处还停着几只船。”
“那几只船啊，说不定是被弃留在那里的。”店家虽这么说，但一脸笃定。
“那您怎么不走？”
“走去哪儿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在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呆着，安心。”
她视线不经意扫过浑身湿漉漉的俞未晚，才幡然醒悟，“瞧我，跟你东拉西扯这么多，差点忘了正事。姑娘你怎么也傻愣愣站在原地，不提醒我一句呢。都湿成这样了，不冷吗？”
“不是很冷，而且也习惯了。”
“那可不成，这哪是能说习惯就习惯的。纵使苦修，也不能这般苦啊。”
店家精读各种话本，涉猎甚广，脑海顿时有了一个被门派蹉跎排挤的小可怜模样：寒冬腊月的在瀑布锻体，外出除妖也没个师兄弟跟着保驾护航……
俞未晚不知店家脑补了什么，只是看她滔滔不绝，手上功夫也不闲着，手里已经多了好几套衣裳，还正准备伸向下一套新衣。
“月白飘逸，竹绿清雅，槿紫嗯……不成不成，配小姑娘太过老气，这件柿红倒是不错。”
俞未晚眼角抽了抽，连忙制止善心大发的店家道：“掌柜的，这几套可以了。”
她扫了一眼店家手中的衣裳，赶紧拿了套齐腰襦裙问道：“您这儿有没有能换衣服的地方？”
“有有，当然有。”
店主会意，引她到了后院一间房内，并贴心关好了门。
少倾，俞未晚就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还合身吗？”
俞未晚微微点头，半干的头发用一根细带拢在身后随意扎了个结。她低头的时候，几缕长发便垂了下来，她随意挽至耳后，扯开囊袋的口子，拿出所有碎银，“这套多少钱？这些银子够不够？”
店家摆摆手，“不用了，就当我送你的。”
俞未晚将银子全推过去，“这怎么能成？！”
店家笑道：“没关系，反正我这儿的衣服也卖不出了。与其放着积灰，还不如送你。就当……当我谢谢你们平日斩妖除魔，保护大家了。”
“这……”
店家替她将银子装好，“再往北走，可就艰难了。我看你出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这些银子你还是留着，换些干粮之类的再上路。这城里虽没剩下多少人，但一些铺子还是开着的。”
接二连三碰到热忱之人，她鼻腔似乎有些酸胀。俞未晚只得吸吸鼻子，再答道：“……多谢。”
“这话该我跟你说才是。”店家笑着将她迎到门边，又将手腕处一直搭着的朱红斗篷抖了抖，给她披上。
俞未晚被店家的举动怔愣在原地，她的脖颈都能感觉到这位店家呼出的热气，也能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淡香味……
于是她呆呆问道：“为什么要谢我？”
店家替她戴好兜帽，又系好带子，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因为我觉得你们会赢。”
她打趣道：“到时我这家店保住了，再来我店里，我多送你几套衣裳。你看你一身青衣，好看是好看的，但女孩子还是要多几套艳丽的衣裳才好，现在这件朱红就很衬你。”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小姑娘这么好看，可莫要辜负了大好年华。”
俞未晚被她拍的一愣一愣的，待回过神来，也就错失了解释的机会。她干脆岔开话题，问店家道：“那个掌——”
“乱世相逢即是缘，不用叫什么掌柜的。我比你大不少，叫我乔姨就好。老是掌柜掌柜的，容易生分。”乔宜水温婉地笑问道，“还没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呢？不知为何，看见你总觉得亲切。”
“晚辈俞未晚。”
“俞未晚么？……是个好名字。”乔宜水在嘴里念叨了一遍，又问道，“如今几岁了？可满十八了？”
“嗯，过了开春后便快十九了。”
乔宜水怔愣片刻，似是勾起了往事，有些感伤，“我堂妹年纪跟你一般大，难怪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呢。”
“那你堂妹呢？”
“被一书生哄骗着私奔跑了，说是去了南边的城池……”乔宜水看着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的俞未晚，笑道，“不说这些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城中的药铺和医馆在哪儿。”
俞未晚顿了顿，又将叶应和季潮生的外貌大致描绘了一下，问道：“还有，这一个月里，您有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两个人？”
乔宜水仔细回想了下，缓缓地摇摇头，“……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一个病弱的中年人，没见过。他们是你师门的人？”
“嗯。”
乔宜水歉意道：“抱歉，这一个月里人员流动太多，我不曾注意那些。”
“您不需要说抱歉，若是见过，才是意外之喜。”
乔宜水笑道：“小姑娘心态还挺好。”
她指着城西那块说道：“药铺和医馆都在那一块，只是我也不知如今还有几家还开着。”
“谢谢乔姨，”俞未晚抱拳道，“后会有期。”
“来日再见。”
乔宜水边挥手边目送她离开，在看不见俞未晚背影的时候，仍伫足在门边眺望远方。她喃喃叹道：“阿然，你觉得，她会是你的孩子吗？虽只有三四分神韵，但我总觉得莫名亲切。”
她慢慢踱步回了柜台后，却再没了翻阅话本的兴趣。
……
俞未晚来到城西，街道两旁的商铺不是紧闭就是落锁，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与城门口那尚且还有几家店铺开着的景象相比，这儿的萧索氛围让人不禁悚然。
风卷起几片残叶，吹向胆敢扰扰它安宁之人。簌簌落叶下，俞未晚裹紧了斗篷，顺着街道继续往里深入，远远望去，那朱红背影像极了一位红衣飒爽的江湖侠客，而她面前，是藏匿于阴影之中的嶙峋大口，正准备一举吞噬她。
她接连推开几家药铺的门，却都一无所获。直到走到路的尽头，才撞见一人正急匆匆地带着大包小包往外走。
俞未晚抬头一看，这人出来的方向正是一家医馆。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快走几步拦住来人，说明来意。
“你说的这两个人没什么印象，说不定去的是别家。不过……最近生意萧条，倒也没看见其他医馆有人光顾过。”
掌柜的摇摇头，背起包袱提脚就往外头走去。走了几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又倒退回去，看向俞未晚，“对了，这两人犯没犯什么事？”
“怎么说？”
那掌柜一脸高深莫测，“这你就不懂了吧。一般身世清白的，去的也自然是咱们这些医馆，但那些心术不正来路不明，又怕被仇家追杀的，就只能选择那种黑店了。”
“还有黑店？”
“那可不，只要有利益，什么都能开得起来。”
“那黑店在哪？”
掌柜咳咳干笑了几声，食指与拇指交叠摩擦道，“那可不成，我得遵守道上的规矩。若是让人知道是我透露了行踪——”
“你不是都要跑路了吗？”
掌柜不乐意了，“嘿，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我这叫明哲保身，只是暂时撤退。等那些仙家将妖魔打败之后，我就回来了啊！”
“那没打败呢？你不就是——”
俞未晚的意思是，想着他不回来，告诉自己也无妨。
哪知掌柜听了，吹胡子瞪眼：“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思想怎么能这么消极。长妖魔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虽帮不上什么忙，但起码也要有必胜的信念吧！”
“我……”
“算了算了，今日算我倒霉，碰上一个二愣子。”掌柜嘀嘀咕咕骂道，手在她面前摩擦，直截了当道，“知道这个不，意思就是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要想让我承担风险告诉你信息，起码得这个数！”
俞未晚未遭逢巨变之前，还是仙首之女，身边围绕的，遇到的也都是良善之人。就连这一路上遇到的也都是好人，她自然不会以任何恶意去揣度人心。
因此她行走江湖的阅历也仅限于接了任务外出除妖魔，以及山下那个封闭的镇子。但对方已经如此直白，她虽然单纯了些，可到底也不是傻子，哪还不明白这人是看自己面生，想讹一笔大的。
她红唇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要钱？”
“那不然呢？”
“太多了，”她低头掏出几块碎银，“我就这些。”
“就这么点，我很难办啊，不成不成。”掌柜看见那点像是打发叫花子似的，不住地摇头。
俞未晚握紧银子，转身就走，“不劳烦你了，这城里总归还有没走的人，我找他们打听就是。不过万一我找到那店，可不敢保证人家问起来，我这被敲过竹杠的嘴会不会说些什么。”
“诶诶诶，”掌柜顿时有些慌了，忙拉住俞未晚，“这么斤斤计较作甚。大哥看你寻人辛苦，少点就少点吧。”
他搓搓手，前后左右环顾一圈，颇像做贼。
“我给你说，那个地方就在……”
“什么？！”
掌柜咬咬牙，声音从牙缝中挤了出来：“怎么还耳朵不好使呢，碰上你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说，那个地方从西门口往左数三个路口，进去之后右拐右拐再左拐，前行到小巷尽头，看到挂着一盏白灯笼的房子就是了。”
“多谢。”
俞未晚将手中的银子抛向后方，向西城门口走去。
身后掌柜忙不迭接住银子，又瞧了她一眼，紧了紧身上的包袱，赶紧走了。
那状态，像是有什么吃人的兽在追他一样。
出了永城门，他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长吁一声。自己应该，算是完成了那人交代的任务吧？
他想起半月前，夜里突然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敲响了他家的门，一见面就不由分说给他塞了个不知什么的药丸。说什么只要好好完成任务，便会给他解药。
而任务就是，如果半月后有人来到永城打听画上两人的消息，他必须想方设法将那人带到那个地方。
听清地名之后，他心里直犯嘀咕，那间房子似乎因为闹鬼早就荒废许久了。
这么大阵仗，是坑谁呢？
他没敢多问，只问如果那人半月后不出现的话，他那解药如何？
那些人只告诉他，半月后他可以离开，前去江渡。自然会有人知晓给他解药。
掌柜随意踏上一艘小船，撑杆远离了江面。船逆流而行，他正划着，突然感觉船下沉了些许，回头一看，船篷上立着两人。
“大人——”
他还来不及大喜，脖颈一凉，温热的血喷涌而出，脸上见到送解药之人的喜悦之情也随之凝固在脸上。
没了力道，乌篷船载着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顺流而下，途经永城渡口，向更远的地方驶去。
“那边准备的如何？”
“保证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