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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却被无情恼(八)

    翌年一月,西沙,鄂默部。

    黄云滚滚,铁蹄踏冰,剑齿豹的重旆在风沙中猎猎飘扬。

    鄂默部的首领努格斯跪在沙砾之上,手中长戟插地,双腿已然同武器一样被齐膝斩断,深红的鲜血在沙地上蜿蜒流淌,断肢传来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他感到身体的温度在快速流失,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努格斯缓慢地抬起了头,细长凌厉的双目犹如鹰眸,透过汗水湿黏的深棕色乱发,定定地看向马背上的青年。

    贺景恒身披苍青色的大氅,银枪点地,血水不断从枪尖滴落。他平静地俯视着男人,视线相交的刹那,努格斯率先开口。

    “我服输。”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

    他早就料到了今日的下场,他冒犯了西陆最精悍最骁勇的一支雄兵,以至于这片土地血流漂杵,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努格斯的父亲有好几个妻子,她们生了十几个孩子。他的母亲身份最为尊贵,他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他从少年时就展现出了出众的能力和手腕,族人们将他看作鄂默部的希望,期待着年轻的首领能够带领他们摆脱贫苦,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

    可是上天总是偏心的。

    大漠的土地荒芜贫瘠,常年受风沙侵蚀,麦子种植困难,一年最多出产一季,根本不够吃。

    去岁降下的雨水又少,太少了......牛羊找不到水源,粮食几乎颗粒无收,男人面黄肌瘦,女人挤不出奶/水,乃至喂不活襁褓中的婴儿。

    人们活不下去,只能去抢别人的粮食,去入侵富庶丰饶的西洲,即便男人们会将性命丢在那里,即便女人们会失去她们的儿子和丈夫。

    努格斯抽出腰间砍刀,看向青年的眼神里再无杀意,而是最真挚的恳求:“南翎王,我请求你,放过我的妻子,还有我那年幼无知的女儿。”

    贺景恒长/枪斜指地面,淡淡道:“铁豹骑不杀妇孺。”

    断腿的男人笑笑:“真好。”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努格斯低下头,将污渍斑驳的砍刀高举,猛然劈向自己的后颈。

    血泉悲壮地冲向天空,鄂默首领的头颅滚落在沙地上,无头的身躯却未倒下,断戟支撑住了他,支撑住了他的尊严。

    战败的男人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把头扭转开,眼泪掉了下来。他们知道自己的部落灭亡了,从今往后,西沙再无鄂默一国。

    贺景恒眼无波澜,带马转身离去。

    青玉一部不如鄂默民风彪悍,在铁甲前无甚抵抗,很快举起了降旗。骑兵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浩浩荡荡势如破竹,直取王城。

    不日,铁豹骑的副统领在青玉王帐前迎来了他的君主。

    “已经搜过两遍了,小王妃不在这里。”阿鲁特恭恭敬敬地向青年施了一礼,见他神色阴郁至极,眉峰越蹙越深,忙道:“底下的人问出了些消息,小王妃以前确实在青玉呆过一段时间......但说法有异,情况比较复杂,殿下不如亲自去审问圣殿的长老?”

    贺景恒嗯了一声,快步走入大帐。

    光线昏暗,华袍破烂的老人佝偻着背,跪在厚实的驼绒地毯上,躯体不停地颤抖着,呼吸都不敢放重。

    贺景恒睥睨着脚下的人,漠然道:“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知道......”年迈的长老举起衣袖,擦了擦快要滴落的汗水:“南翎王殿下,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景恒斜靠在军座上,“四年前的冬天,你们给云理王送了一个姑娘,可还记得?”

    长老早已被士兵盘问多次,闻言连忙点头道:“记得记得!兰昭儿,兰姑娘!”

    贺景恒身躯前倾,一字字地问道:“她是青玉人吗?”

    “当然是,兰姑娘是在圣殿里长大的,是尊贵美丽的圣女,怎么会不是青玉的人?”长老将脖颈垂得低低,借此掩饰飘忽的眼神。

    贺景恒冷冷一笑:“是吗......那我问你,平日照顾她的哥哥姐姐呢?把他们带过来见我。”

    “这......”长老将脑袋埋得更低,吞吞吐吐道:“兰姑娘......本是孤女,没有兄姊。”

    贺景恒嗤笑出声,“哦?”

    一把扯住长老花白枯瘪的头发,迫使其抬起头,目光森寒如冰:“给你个机会,好好想清楚,重新说。”

    长老的头皮似乎都要被这股大力撕裂,脸色又青又白,两只枯瘦的手胡乱地挥动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啊!”

    贺景恒骤然松手,“你们第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长老摔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不敢耽误久了,哆哆嗦嗦地回答:“......六年前。”

    “在什么场合见到她的?”

    长老在脑海中搜刮着:“灯会,王城一年一度的灯会!”

    “她当时是什么身份?”贺景恒问道。

    “这......一个平民女孩。”

    “为什么这么肯定她是平民?”

    “她生得太好了,青玉的贵族中没有这样的姑娘,否则一眼就能够发现。”长老回忆着兰昭儿的长相,战战兢兢地回答。

    贺景恒抓住长老的后领,抓狗儿似地将他提了起来,嗓音冰寒:“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长老全身猛地一震,声音也打着抖:“没有干什么!我们只是请她来做圣殿的圣女!”

    “请?——”

    贺景恒看着老人惊惶的面容,眼中染上讥讽:“是‘抓’吧!”

    长老颤栗地愈发厉害,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没有底气驳斥,默认了青年的话。

    “你们抓她的时候,她身边有其他人吗?”

    “有一个老仆人跟着她。”

    贺景恒目光一动:“这个仆人如今身在何处?”

    “小人不知......”长老的眼神出卖了他。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贺景恒一耳光甩了过去。

    “你确定?”

    长老吐出一口血沫,牙齿也松动欲坠。他竭力忍住疼痛,颤声道:“死......死了。”

    贺景恒眼底闪过失望之色:“怎么死的?”

    “我们找到兰昭儿的时候,他就死了。”

    贺景恒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不长教训呢?”

    长老抖若筛糠:“我记起来了!他被士兵杀了!”

    贺景恒也猜到了是这样,垂目道:“然后你们就把阿......兰昭儿抓走,强迫她当甚么圣女,又在两年后将她送给了我的爷爷。”

    “是......”

    青玉只是一个中等部落,数十年来在诸国的夹缝中求生,靠的便是送珠宝,送女人,总之用尽一切手段向大国的政/要阿谀谄媚,借此来换取生存的空间。

    贺景恒基本确认,兰昭儿并非大漠女子。既然是梁人,为何身上有异域女子的特征?

    他顿了一刹,问道:“她的眼睛,为什么是紫色的?”

    长老害怕到了极点。他是个善于鉴貌辨色的,已然发现了贺景恒对兰昭儿的看重,实话实说估计项上人头不保,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圣女的眼睛就是紫色的。”

    见青年的神色愈发冷厉,吓得面色铁青,哆哆嗦嗦,终于老实承认——

    “她喝了药......”

    贺景恒的心脏遽然一紧,一把掐住长老的脖子,手下咔咔有声:“什么药?!”

    长老的脸因为缺氧逐渐发紫:“改变眼睛......颜色的药。”

    贺景恒胸口发疼,咬牙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见老人的口中有白沫溢出,怕他一命呜呼,问不出消息,手上方才稍稍松力。

    长老大口大口地吸取着空气:“......紫瞳好看。”

    那一年,圣殿的长老盯着小少女的脸,觉得简直是无可挑剔,再长几年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他想,气质太纯了,有没有办法让她再媚一些呢?一颦一笑自有妍态,一顾一盼脉脉含情,方可堪称红颜祸水。

    该从什么地方入手呢?

    床/笫/之/术可以请人传授,她还小,不必着急。

    眼睛......对,眼睛!

    小少女的眸子太过澄澈,有一种圣洁的美丽,让人不可逼视。可她即将成为男人床/上的玩物,她不需要如此干净无欲的眼神。

    圣殿的长老向沙漠巫祝索取了一味“秘药”,找了几个人试验,惊奇地发现效果斐然。长老们将药水给女孩灌下,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逐渐有了变化,变成了星辰般的琉璃眸,就算不做什么表情,眼神都渗透出入骨的艳媚。

    他们为此惊叹不已——“她的美貌比城池更有价值。”

    然而,秘药不仅改变了兰昭儿的瞳色,还绞断了她的经脉。

    疼痛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像是有一万把刀子在体内刮骨剔肉。她那个时候才十一二岁,灵术上的天赋再好,也没有能力反抗一个部落的高层势力。她不敢大声哭,只能把自己蜷缩在床上,让眼泪悄无声息打湿被褥。

    琵琶、古琴等乐器是必须要掌握的,但琴乐只是个噱头,掀开那层遮羞的薄纱,床/上/功/夫才是关键。长老们找来经验丰富的女奴隶,将伺候人的功夫向女孩倾囊相授。

    不学?

    磋磨人的方法可太多了。尤其是在青玉部落,圣殿常年搜刮强抢民女,总有性子刚烈的女孩儿不服管教,妄图逃跑。对她们施刑又担心对容貌有损,所以诞生了许多不留痕迹的惩罚举措。克扣饭菜、言语欺辱和罚跪等自不必说,最要命的是暗无天日的幽室。

    兰昭儿孤零零地蜷坐在角落里,乌黑的秀发逶迤在地,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幽闭的环境令她呼吸急促,产生濒临死亡之感。她用手指一寸寸地抚过冰凉的石砖,寒意在四肢游走,仿佛置身于无间地狱,可耳边微弱的呼吸告诉她,她还活在人间。

    ......

    贺景恒强压怒火:“那个药对她的身体有什么影响?”

    “没有了!”长老的脑袋狂摇:“送给云理王之前,药水的作用就已经定型了,我保证,不会再对圣女殿下有任何影响!”

    夕阳的残辉铺洒在地毯上,帐中昏黄,一股暴烈的气息从青年身上陡然升起:“那以前呢?她会不会痛?!难不难受?!”

    长老忆及小少女猫叫般的虚弱的啜泣,迟疑了一刹,就在同一瞬间,贺景恒捏碎了他的喉咙。

    阿鲁特一直守在门口,见贺景恒步出金帐,立即上前迎接,却见青年脸色森寒,目中杀意澎湃。

    “把圣殿管事的人全部杀了。”阿鲁特听到他下令。

    阿鲁特没有多问,在天边红日西坠之前,带领手下士兵前往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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