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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却被无情恼(九)

    数千里之外,辽月北方边境。

    慕子明坐在火盆旁,盯着燃烧的炭火出神。雪风透过帐帘灌了进来,细小的火星幽幽弥散。他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狐裘女子,又低下头去,嘴唇抿成了一线。

    “慕小将军。”热气之下,兰昭儿脸颊微微熏红,笑问道:“你可是急着回家去?”

    “不是......”慕子明捏紧黄铜酒罐,掩饰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兰昭儿浅浅一笑,给他倒了碗洁白的羊奶,“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要去多想。老将军和老夫人还在金勒,等着你回家一块儿吃肉喝汤呢。”

    慕子明闷闷道:“嗯,我知道。”

    纵使知晓那件事不宜轻易提起,可少年纠结了半天,却还是忍不住问:“小嫂......兰姑娘,你真的是秦王的情人吗?”

    遽然一阵沉默。

    兰昭儿灌下几口温热的羊奶,压下心口泛起的复杂,过了许久之后,涩然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了。”

    慕子明感觉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他为眼前的女人以及自己的兄弟心有不忿,一改往日笑哈哈的作态,也不亲亲热热地叫小王叔了,声音既沉又冷:“是不是燕珩强迫你?”

    兰昭儿静了片刻,深深地看少年一眼,诚心叮嘱道:“子明,你记住,在其他人面前不可以这样说。”

    “对你,对我,都不好。”

    “狗屁!”慕子明罕见地冷下了脸,“你既然不愿意呆在燕珩身边,就和我回去,我......我联系二哥把你接走!”

    兰昭儿秀美的黛眉蹙了起来,嘘了一声,伸手制止了他:“隔墙有耳!”朝外面望一眼,只见门外风雪大作,北风裹挟雪沙可将人声掩盖,方才心下稍安。

    “子明是个天真的孩子啊......”女人无奈地笑着。

    兰昭儿在辽梁交战的时候就想过偷跑回国。她演算了多条逃跑路线,有近五成的把握能够成功,最后悉数作罢。

    首先,她很有可能死在路上。

    更重要的是,兰昭儿在辽月身份尴尬又敏感,一旦逃走,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且不谈宝岱王的反应,燕珩会受得了被敌国郡主如此欺骗愚弄?她要是跑了,简直就是把出兵的理由送至燕珩的掌中。

    从雁峪之盟起,梁国连年重税、遍地灾荒,依靠每年交纳巨额岁贡才保得几年太平。这些年辽梁虽然局部摩擦不断,表面上仍是“兄弟之国”。若一旦发动大规模战争,所耗银两岂止百万之数?枉丧性命的平民更将数以万计......

    钱从哪里来?

    她质问自己:“江昭宁,你要因为自己的私欲,把厄运带给梁朝四千万百姓吗?”

    她绝不能拿梁朝的太平作赌,纵使这种太平仅仅是脆弱的表象。

    依照现在的状况,贺景恒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她。自辽月南北割据后,彼此之间防心甚重,早已停止了使节的往来。兼逢战事,关卡封锁,通信凭证稍有不慎便会被废除,什么死士、暗卫均难以潜伏入境。

    燕珩的手伸不到南方去,同样贺景恒的眼线也难以抵达燕珩管辖的北境。加之兰昭儿行踪多变,贺景恒估计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兰昭儿揉着太阳穴,心头发堵,“秦王派了许多武士跟在我身边,虽然是想保护我,但未尝没有监察之意。”

    “我走不了,而且......”

    慕子明捏紧了拳头,本来想说:“我让慕家的军队护送你走!”忽地想起贺景恒如今已是叛贼,勾结外敌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和贺景恒一起反了又如何?但是他的父母已经不年轻了,正是该享福的年纪,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慕子明不能牵连生他、养他、爱他的父母。

    如是想着,鼻腔猛地一酸,心中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愧疚,“对不起......”

    兰昭儿摸摸他的脑袋,喟叹道:“好孩子,你道什么歉?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啦!”

    慕子明咬紧嘴唇,举起袖子揩去满脸泪水,“嗯......我们是好朋友嘛。”

    兰昭儿心中极是触动,望他莞尔笑道:“对,我们是最要好朋友。”

    ......

    强劲的风裹挟着冰雪从北原汹涌而来,有如钝刀一般刮过面颊。骑兵嵬然立于皑皑雪原,仿佛生铁锻铸的神兵。

    云梯和床弩早已就位,巨型的攻城器械凛然待发。与狐陆之役不同的是,于尉地势较为平坦,燕珩对此次战争的准备更加充分,他有必胜的决心,加之天生对战场的敏锐,习观敌阵,即知强弱。

    擂擂的战鼓声中,燕珩率先开弓,尖啸声猛然响彻云天,漆黑的钢铁长箭撕裂了严寒的空气,羽箭直没至翎,将这一面城墙都震上了三震,石灰簌簌而落。

    “可攻。”

    铁黎打马来到主帅的身旁,眼望裂痕纵横的墙面,“若是有兰祭司的灵术加持,凭王爷的内力,也不必费力带这些弩炮了。”

    燕珩横觑向心腹,神色似有些冷淡,“那种咒术对灵力的消耗巨大,她的身体尚未恢复好。况且,总不能次次靠外援,否则麾下的士兵容易产生侥幸心理,就像你一样。”

    铁黎的内心骇然一惊,低首道:“是属下失言。”

    燕珩摆一摆手,肃声道:“传令下去,今夜攻城。”

    数十个火流星划破了沉重的暮色,天若白昼,顷刻后重弩齐发漫天黑雨。守城的弓兵冒着被巨石砸成肉饼的危险,慌张射箭反击。城下钢铁围墙般的巨盾巍然屹立,将蜂巢般密集的箭流悉数抵挡。

    在如此强攻之下,任何的抵抗皆如螳臂当车。火光笼罩了整座城,石墙轰隆倒塌,无畏的骏马破开灼热的烈风,蛟龙一般长驱直入。

    破晓时分,燕珩带剑杀进了于尉的王殿。

    大殿上首,于尉王瘫坐在王座上,纵使手脚发软无力,仍颤抖着开口求饶:“珩儿,寡人是你的亲舅舅啊!”

    燕珩步伐微微一顿,目光投向他,语气平淡:“那又如何?你不也派绝杀教的死士暗杀我吗?”

    虽然燕珩毫发无伤。

    忆及北境寄来的数十颗首级,于尉王全身一震,抖得益发厉害,“至少看在你娘的份儿上......”

    冰冷的铁光闪烁之下,陨铁的重剑赫然出鞘。燕珩漠然道:“你真把我母亲当姐姐?谁家弟弟会做局给姐姐下情药,逼她远嫁,令她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

    “你......是如何得知的?”于尉王声音中难掩惊惧。

    燕珩冷嗤了一声,倨傲地说:“你不需要知道。”

    其实很简单,过世的老王妃从不抱燕珩,也从不给唯一的儿子好脸色看。在年纪极小时,燕珩还会满怀期待地凑到她的膝下,怯生生地撒娇,希望娘亲能够抱他哄他。在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次耳光后,便不敢再去了。待后来岁数稍长,风言风语也顺理成章地传进了耳朵。

    “珩”一字,意为光彩夺目的美玉。古人随笔云:“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但自从十七岁接过帅印,又或许在更早之前,燕珩便注定做不了光风霁月的君子,他的双手沾满了血腥。

    为了微渺的活命可能,也为了拖延时间,于尉王咬牙说起了往事:“寡人给长姐下药,还不是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掉书袋子的穷书生,而你那权势滔天的好爹又碰巧心悦于她!”

    燕珩用看疯子的眼神望向他,“你有病?”

    于尉王突然安静了下来,半响后,破罐子破摔似的嘲道:“寡人没做这些事,你难道就不开战了吗?燕珩,大家骨子里都一样烂,别为自己的欲望找借口!”

    闻言,燕珩一顿,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兰昭儿惶然无措的眸子、被泪水浸湿的睫毛。他的胸口抽地一痛,狠心想:“兰儿和母亲不同......她没有爱其他人......而且她足够的聪明。”

    燕珩轻轻地笑了起来,干脆地承认:“你说的对,我也是烂人,毕竟......你做没做下那些事,也仅有杀你或不杀你的区别。”

    死到临头反而没那么恐惧,于尉王仰面嗬嗬大笑,重重地拍打王座的把手:“寡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燕珩剑眉一纵,环视大殿一周,顿悟其意,唇角挑起一抹轻佻不屑的笑,“本王竟是不知,你那么爱你的儿子。”

    “一个不被生母祝福的薄情无义之徒,岂能理解血亲间的羁绊?!”于尉王字字诛心,试图以这种方式鱼死网破。

    燕珩沉默了一刹,面无波澜地发话:“你儿子逃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本王迟早送他来见你。”

    说罢,持剑走上了金阶。

    滚烫的鲜血喷涌三尺,价值百金的西域地毯被溅得一片脏污。燕珩把于尉王的头颅随手甩了出去,和丢垃圾似的。

    他身姿英挺地默立在原地,良久,用指腹抹去了脸上的血珠,眼神淡漠如冰。

    殿外,曹安已然恭候多时,见燕珩步出,立即把备好的白布奉上,“绝霜名贵,王爷擦擦血污吧。”

    朝阳初升,天边的云被烧成了火焰的颜色。燕珩细致地拭去剑锋的污迹,银铁色的剑刃映着血红的日光,亮得刺眼,仿佛燃烧着他的胸膛。

    “尽快结束吧。”燕珩居高临下地俯视母国的王宫,缓缓收剑回鞘,“我真的有些想回去了。”

    ......

    纺织工艺属梁国江南一带的最佳,云锦罗绮的质地轻薄而柔软,绣金镶珠,极尽华美奢靡。

    店铺中,精美的缂丝团扇陈列一排,扇骨质地细腻温润,扇面刺绣雅致大气,绣有牡丹、兰花、绣球、梅花、海棠......又配碧玉、珍珠、白玉等宝饰,让人应接不暇。

    兰昭儿掀开白瓷盖,一股清新的茶香弥漫出来,她轻抿一口新供的西湖龙井,不疾不徐地对掌柜说:“劳烦,将牡丹和兰花图样的拿过来给我瞧瞧。”

    顺带一提,兰昭儿是以去和市买扇子为借口,才从离夜王府溜出来的。

    武士头领按刀侍立在门外,旁侧的同伴目不斜视,低声问:“老大,她到底是王爷的什么人?”

    头领瞥他一眼,反问:“你看不出来吗?”

    “可是她之前跟过姓贺的反贼,在王爷身边无名无分,名义上还是占星殿的少祭司......”那人欲言又止。

    “王爷不在意兰祭司的过去。没有名份,是由于王爷刚回离夜城不足月便又打仗去了,没时间处理这些琐事。”头领朝屋里瞟了一眼:“等着吧,她迟早要上位。”

    “侧妃?”同伴试探问。

    见头领嘿然不语,不禁心觉惊奇:“还能是正妃不成?兰祭司出身大漠,全无家族力量的支持,坐不稳王妃的位置吧?”

    “我给你透个底,王爷走之前给她安排的院子和用度,那是正妃娘娘才有的待遇。”头领压低嗓音说。

    “这......”

    领头的武士叹一口气,感慨道:“贵族联姻看重女子的出身,可咱们王爷的位置何需考虑那些?王女的身份够高了吧?大王一直想将多伦公主嫁过来,以示笼络。王爷心知肚明,就是装傻不接招......他不愿意做的事,谁也奈何不了他。”

    随行的武士暗暗慨叹,摄政王做到这份儿上,和君主也无甚区别了。

    女子的轻笑声飘到了耳边,武士却无心欣赏,对着同伴叮嘱道:“小心伺候着,千万别得罪她。抛开王爷的事不谈,兰祭司也绝不是简单的女人。”

    就在此时,一个士兵打扮的人小跑而来,武士们抬臂将其拦住:“来者何人?”

    士兵呼哈喘着粗气,“回大人,慕小将军派我来给兰祭司传几句话。”

    两名武士对视了一眼,“兰祭司即将启程回离夜,有什么事情日后再报。”

    “让他说。”

    兰昭儿已然步出店铺,冷淡地乜了武士一眼,眼神里颇有警告的意味。

    她一发话,武士便不敢继续插手。只听慕氏旗下的兵卒抱拳道:“兰祭司,我们小将军说他暂时无法回王都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兰昭儿蹙起了眉。

    兵卒弓腰回复:“于尉攻下的城池需军队驻扎,俘虏也要尽快归整收编。小将军带领慕家军前去与秦王会合了,进行兵符的交接。”

    燕珩仅凭八万辽军,便轻而易举地压制了三十万于尉主力,在非主场的异土屡战屡胜,战况完全是一边倒,又是一场扬威曜武的全面胜利。

    不得不承认,燕珩在军事上的才能委实是惊世绝艳。

    要是生在梁国就好了,长淮郡主默默遗憾。

    兰昭儿微一点头,“好,我知道了。”

    “对了,”她又临时起意地问:“走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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