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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十)

    布衣男子四十七八的年纪,潇洒佻达,尚留有几分年轻时的清俊。面部轮廓锋利,棱角分明,身姿挺直如枪,眼角细纹仿若刀刻斧凿,更有种凛凛之意,细细端详来,两鬓也有几缕银丝了。

    “恒儿,你内功涨得真快,师父打不过你了!”

    罗渊目光中满是慈蔼,笑得皱纹都叠了起来,欣慰又遗憾地拍拍青年的肩膀。

    贺景恒的神情豁然舒展,眉飞目扬恰似无忧少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猛扑过去抱住罗渊,好似找到失散多年亲爹的小豹子。

    “师父我可想死你了!这么多年没有消息,跑哪里鬼混去了?是不是给我找了个漂亮的师娘?”

    阿鲁特未见过主帅的恩师,见这二人相处起来亲密无间,不见分毫寻常贵族之间的矫揉多礼,比亲父子有过之无不及,不由得面露讶色。

    罗渊被他扑得后退一步,不轻不重地敲徒儿后脑勺一栗,笑骂道:“你个臭小子!明明知道老子是个老光棍,尽往人痛处戳!”

    贺景恒大笑,一嘴雪亮亮的牙齿都显露出来,“没老婆有什么关系?我给你养老!”

    罗渊被他说得鼻子都要翘上天,颇有些不屑地哼道:“老子还不至于养不活自个!”

    他侧头望向草原上正自操练的铁骑,感慨道:“你这孩子的志向还真是没有变过......”

    贺景恒以沉默证实了罗渊的话,过了良久,才道:“您知道我和母亲的图谋......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再收手只有死路一条。”

    凉风拂面,罗渊描绘着贺景恒的五官,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美丽华贵的身影,心中怅然万分,齿间逸出一声喟叹,“不说这些了......”

    碧草曳曳,两人于崖边并肩而行,突听空中一声鹰唳,罗渊仰头望向翱翔云天的苍鹰,笑问道:“恒儿,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听到这话,贺景恒剑眉一蹙,不知道是不是天色阴晦的缘故,他的脸色隐约发黑,“师父,我未婚妻还在北境无法脱身,我和谁结婚?”

    罗渊咦了一声,惑道:“可是我在云理南边......就是吴越国,游历期间,听说你外公云理王帮你挑了好几位适龄的贵族姑娘,家世容貌都很不错,云理王也在四处宣传,大家都以为你......”

    霎时间,恰似一道电流击穿脑中白雾。

    贺景恒陡然想通信中未尽之语,面部表情扭曲了一瞬,耷拉着脑袋,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完了,我就说宁宁为什么那么冷漠......”

    罗渊没听见贺景恒的轻喃,却瞥见了他的神情,挺拔的鼻梁都皱了起来,“你不想结就不结,怎么一副老婆被人睡了的晦气模样?”

    本是调侃之语,贺景恒神色却愈加难看。烦躁裹挟着忧虑击打心脏,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要命,顾不得自家师父莫名其妙的眼神,一溜烟跑回主城。

    罗渊愣了愣,跟上青年的脚步赶至南翎王殿,还没跨过门槛,只听一声强抑怒气的低叱响起:“给本王拿纸笔来!”

    当值的暗卫被吓得唬了一跳,小半天才回过神来,忆及上级的命令,跪下低头道:“是!殿下给何人寄信?若是小王......小郡主,她在递信时曾说过:‘物是人非事事休,望今后各自安好,您既已有归属,不必频频联络......’”

    物是人非,已有归属,各自安好......

    这便是划清界限的意思。

    显而易见的是,全天下都觉得南翎王殿下要结婚了,甚至认为他已经结婚了,只有当事人自己不知道。

    贺景恒一股气直往上冲,额角青筋暴起狂跳,把砚台狠狠地砸到地上,大理石砖开裂如花,甚是骇人。

    他勃然大怒,暴喝道:“你他妈不早说!!”

    当值的暗卫奇异地与地砖产生了共情,脑筋疼得忽然一抽,如同天灵盖飞了一般,吓得怔懵,哆哆嗦嗦的磕头不止,“属下不知您......”

    实际上,除去统领,其余暗卫确实不了解个中原委。

    罗渊蹲下身拾起碎成几块的端石“砚台”,心疼地瞟一眼裂开的地砖,教育起了徒弟:“生气也不能乱砸东西,多贵啊!你这个毛躁的性子也该改了,别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你是一方君王,需沉毅稳重,需喜怒不形于色,否则......”

    贺景恒完全没心思听师父的谆谆教诲,他越想越害怕,脑补出许多可怖的情形,脸色青得发紫,抓起朱雀刀就往外冲。

    罗渊心觉不妙,横臂拦住了他,“你去哪?”

    “我要去北境。”贺景恒不由分说地移开他的手臂,冷冷道:“我去找宁宁,给她解释清楚!”

    罗渊两条浓眉一竖,见他情绪激动异常,放缓了语气说:“你先冷静一点。”

    “我冷静个屁!”贺景恒戾气与怒火一同翻滚上涌,“她要是气得走了、跟人跑了,我去哪里找她?!你们谁赔给我?!”

    纵使是前年盛夏发生的那场灭门惨案,也没见贺景恒如此失态,随后赶来的阿鲁特听到他的怒吼,心头咯噔一下,抬起一半的军靴放了回去,安静地侍立门外。

    罗渊额头一皱,手上暗自运力,打算先找个机会把他打晕,以免事态恶化。

    却见徒儿的眼睛里的凶狠逐渐变为恐惧,声音也带上颤栗:“宁宁待人随和宽容,心思却细腻敏感,这些年本就受了数不清的委屈,心里一定极苦!我是她苦难的最大受益者!!再不去当面澄清一切,她就不要我了!”

    罗渊在贺景恒十五岁时远走他乡游历,从没有见过江昭宁,也不晓她的身份与模样,因此对目前的状况糊里糊涂。

    可看着徒儿痴痴癫癫的模样,胸口也随之泛起一阵酸涩。然而,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允许贺景恒乱来的。

    他用力按住青年的肩膀,深沉的目光中透着坚定,将利害一一阐明:“恒儿,北境是秦王的地盘,你有没有想过随便闯入敌人包围的后果?!你是南境千万百姓的君主,是四万铁豹骑、二十余万南境将士的主帅!你必须对你的士兵和子民们负责,不能再像少年时那般意气用事了!”

    听到师父的话,贺景恒就如同在寒冬腊月被泼了一大盆冰水,浑身猛地一震,拳头骤然攥紧,站在原地沉默下去。

    罗渊见徒儿稍微恢复了些理智,使劲将他按回军座,温声安抚道:“别着急,先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

    离夜城。

    嫩绿的新芽自树干抽出,落日给云层镀上一线金边。女人白得如玉的手指轻拈一粒耀黑玉棋,悬于棋盘上方久久不落。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墨玉棋子落回木盒,兰昭儿抬眼看向对面的大萨满,莞尔一笑,“棋局已定,是小女技不如人。”

    大萨满也笑:“夫人棋艺精湛,不必自谦。”

    兰昭儿摇头微笑,轻抿一口清茶,再出言时开门见山:““我听说,大萨满深谙命理之术,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见识见识?”

    大萨满眯起浑浊苍黄的鹰目,偏过头打哈哈道:“甚么命理之术?鄙人岂敢揽功自夸?降下昭示乃是天神的仁慈,若不是神明慷慨,博爱世人,谁能够窥见天机一隅?夫人三年前在灵台祈雨,降下的甘露不也是上天的馈赠吗?”

    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兰昭儿暗暗嗤笑他的奸滑,脸上笑容不变,上身微微向前倾,“在大萨满看来,小女是被神明眷顾的人吗?”

    大萨满摸点心的手一滞,慢慢转向女人,目光变深,“兰夫人生来琼枝玉叶,高贵无比,自然被天神偏爱。”

    闻言,兰昭儿挑起眼尾,摸不清他的底细,也不知是否为歪打正着。于是将话题揭过,转移至对手身上,“神爱世人,扎罕行诸多滥杀屠戮之举,难道不怕引来天神的怒火吗?”

    此话一出,气氛似乎极是僵持。

    大萨满的表情却不见丝毫改变,朝女人不在意地笑笑,“和苍穹二十八星宿类似,世上万物的发展皆有预定的轨迹。天神已经为鄙国安排好了未来的命运,不劳夫人操心。”

    “反倒是您。”院子里出奇的寂静,仅有大萨满别有深意的言语在耳边回响,兰昭儿感觉,他那苍老低沉的声音灌入了自己的耳膜,“贵国祸水西引,名门之后凭借色相,先后侍奉二主,就不怕东窗事发,造成不可逆转的灾祸吗?”

    ——他知晓梁朝的事情?!怎么可能?!

    星相、命理的推算是有限度的,兰昭儿求证扬州铁矿的位置都花了数年之久,怎么可能有人仅仅见了几次面,便算尽他人的过往?!

    兰昭儿瞳孔骤然缩小,静心咒念了三遍才勉强维持住镇定,眸光冷了下去,寒声威胁道:“大萨满,慎言!”

    大萨满恰到好处地止住话头,微笑道:“兰夫人,您与秦王殿下不日就要出发前往楼朔,天色已晚,鄙人不便打扰您休息,告辞。”

    随行的巫师搀扶着大萨满渐渐远去,兰昭儿凝望大萨满的背影,本就白皙的面容愈显苍白,一把掀翻落满棋子的棋盘,扶在石桌上急促地汲取空气。

    大萨满步伐稳健,直到走至一个无人的墙角,方才收起面上假笑,身体晃了晃,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大口淤血。

    巫师看了看花草上喷溅的鲜血,用嘶哑如沙的嗓音说:“您为了推算她的命格,损耗十年阳寿,元气大伤,真的值得吗?”

    大萨满倚靠镂空白墙,抬起满是伤痕的手掌抹去嘴角血迹,仰望暗淡的苍穹,长叹一声,低低语道:“值得的......天机虽算不尽,但有些东西是可以确定的。”

    他看向女人的方向,混沌的眼珠恢复了一线清明,笃定至极地说:“她会成为西陆最大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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