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十七年六月,楼朔大皇子祁怀钰率兵反叛,以成为属国的代价与元烈帝签署契约,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息内乱,登上了王位。前方对峙的局势陡然转变,扎罕被迫从柔宛退兵,北陆各方势力再度重新洗牌。
离夜城郊。
马蹄声疾烈,一匹墨黑的骏马飞驰而来,速度极快。
倏忽,马背上的玄铠骑士劲勒缰绳,钢铠尚自覆凝着来不及擦拭的暗红血污,显然是刚下战场,一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燕珩眉宇间透出了压抑不住的忧虑,制止了副将的拜礼,利落下马,皱眉问:“她人呢?不是说一路上都在害病吗?为什么不直接进城?”
“是这样......但兰祭司说药石无用,要下车调息灵脉,所以......”
燕珩眉心蹙得更深,一语不发地大步离开。
北方的气候不同于南方,虽是初夏时节,并无炎热之感。
树荫如云,微风吹拂,女子在草地上闭目打坐,然细细端详之下,不难发现她缠绕脖颈的纱布,面容苍白如雪,浮现出浓重的病色。
风过,草野一片静谧,燕珩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步伐,铠甲关节的碰撞声响起,他蹲下了身,语气踌躇地开口:“你......你感觉好些了吗?”
兰昭儿无声地咽下翻涌的血气,保持着沉默。
这并非古诗词中的因情伤怀,亦或是故意冷落,她是肉//体上的难受,担心一旦张嘴说话,心头血便飙出来了。
实乃大意了。
明明经脉的旧疾未愈,却没能及时发现灵脉更替的问题,跟着燕珩到处乱跑,结果又栽跟头了,还是要命的那种。要不然,她根本不会被士兵抓住,出现那种既尴尬又难堪的经典场面。
从前读到某些典故,兰昭儿不以为意,甚至会俏自耻笑古人的优柔寡断。
现在好了,她遇见雷厉风行的了。前几天晚上还拉着她交杯诉衷肠,一旦涉及军/政要事,翻脸比谁都快。
燕珩抿了抿薄唇,心知辩解毫无意义,微微垂下了首级,姿态前所未见的弱势。
“此次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可你总不能一直在野外打坐,先进城找大夫看看吧,若是效果不好,再去请其他地方的名医来瞧。”
兰昭儿一句没听进去,沁出的冷汗打湿了鬓角。
她本欲汲取天地灵气修复伤口,然而,事情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糟糕,愈合的速度赶不上破裂的速度,她预感这次真的要凉了,变成死人的那种凉。
细碎如星的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投落,变换的光影之中,兰昭儿缓慢地睁开了眼眸,一缕鲜血沿着嘴角滑落。
她望定怔愣的墨铠男人,目光异常的平静释然,恳求道:“你能不能把我的尸身送回......”
可终究是未能说完。
一泼温热的液体溅到了燕珩的胸甲上,有如赤红色的染料,覆盖了陈旧的血污,透过铠甲的缝隙浸入了里衣。
他的心脏骤然一停。
*
“怎么回事?”燕珩望着榻上蜷缩成一小团的人,眉宇间焦躁万分,“难道是有内伤?”
须发如霜的老大夫面色凝重,苍老的手指搭在女子细瘦的腕上,过了许久后,犹豫地说:“回禀殿下,兰祭司的脉象......很奇怪,也不是害了病,大概是自身的问题。”
这时候,兰昭儿胸口的刺痛陡然加重,背脊颤抖了起来。澎湃汹涌的灵力在她的灵脉中碰撞、暴走,牵连着多年前损坏的经脉,其痛苦不亚于噬骨剜肉。
“说清楚。”
老大夫略显迟疑,“微臣猜测,是兰祭司的灵脉正处于某种变化的阶段,但强行打通灵脉释放灵力,所以......”
床上的女子抖得益发厉害,鲜血呛出,在雪金云纹的衣袍上晕开了朵朵凄艳的血花。
燕珩胸口痛得一抽,急忙问:“能缓解吗?”
老大夫瞥一眼意识不清的兰昭儿,摇了摇头,“此非寻常疾病,无法依靠药物医治。殿下可以在祭司清醒的时候,适当喂些参汤和补药,剩下的......只能看她自己了。”
气氛骤冷,燕珩强抑暴涨的怒气,缓缓问:“你的意思是,她熬不过就得死,是吗?”
老大夫行医多年,行得正坐得端,一举一动皆无愧于心。活得岁数够了,似乎也不太怕死,所以态度极为硬气,理直气壮地说:“如果渡过这次的劫数,兰祭司或许在大道上能有新的感悟。”
瓷碗在触地的瞬间乍然碎裂,燕珩神色称得上是森寒,“出去。”
燕珩丢开玉枕坐到床边,见兰昭儿口中似乎在喃喃着什么,附身凑近到她的唇边。
兰昭儿气若游丝,声音很小很低,啜泣着说:“娘亲,我好疼呀......”
兰昭儿,或者说江昭宁,其实并没有见过她的母亲,也不知道母亲是何模样。但对她来说,逢此生死之际,可以念叨的也仅有已不在人世的娘亲了。
燕珩见她一张小脸血色全无,有如濒临破碎的陶瓷娃娃,一种极度的无力感袭上了心头。
二十八年来,燕珩的决策几乎没有出过错。此次准许卓尔泰上前线,他也自信地认为,一切尽在掌控当中。
然而,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纵然燕珩在过去的战役中所向披靡,但他此次未上前线,企图在千里之外操控战局,委实是傲慢至极。
可燕珩依旧想不通——那种稳赢的局面,怎么会差点全军覆没?
燕珩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女人的颈侧,没有摸到细腻的肌肤,而是摸到了更为粗糙的纱布。挟持的兵卒大约是有所顾忌,没敢轻易下重手,留下的伤口不深,上几次药即可无碍。
可若兰昭儿熬不过......这条伤痕将永远留在她的身上。
她才刚满十八岁。
天空阴晦,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白檀香,燕珩转望向窗牖,莫名其妙地发起了呆。
由于从小的培养、教育,以及自身的抱负,在燕珩的心里,某些东西就是比爱情重要。在那种情形下,他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甚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但他还是感觉心脏仿佛缺了一大块儿,这种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他极为迷茫。
怀里的人似乎变轻了,燕珩不敢抱太紧,怕她就那样碎掉了。他牵住她沾血的冰凉手指,心底涌上一股沉重而麻木的寒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
雾气朦胧,湖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兰昭儿仰面躺在水镜一样的湖面上,身体动弹不得,识海混沌如泥水,清澈瑰丽的眼眸也变得浑浊涣散。
晕。
真的很晕。
神识跌入灵界幻境,五感亦被幻术蒙蔽,兰昭儿犹如云鸟失翼,处于仍人摆布的极端弱势。
她尝试检查灵脉,发现其状态奇诡,似断非断,灵田却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冒出,如林中泉水一般,滋润着受伤的灵脉。
木屐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由远及近。
“你醒啦?”一张笑眯眯的大脸出现在上方。
也不知它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比饼还大的一张脸,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身材短胖矮小,长相......与仙风道骨可谓全无关系。皮毛蓬松杂乱,炸得老高,身后还晃着一条毛茸茸的褐斑花色大尾巴,走起路来一晃一甩,看上去不太庄重严肃的模样。
嗯......一只不太聪明的超级大狸猫?
兰昭儿努力地张开嘴唇,尝试着想要发出声音,却发现无济于事。
“哦哦哦,不好意思,吾忘记啦。”狸猫仙挠着头顶,向兰昭儿露出一个歉意的憨厚的笑容,伸出爪子点在她的眉心。
浅金色的光辉笼罩湖面,兰昭儿身躯颤了一下,躺着歇息了好一会儿,缓慢地翻过身,以肘撑地,喘着气问:“我是不是死了?”
“暂时没有。”狸猫仙用两只胖胳膊扶她坐起来,肉爪子摸了摸她的头顶,笨拙地安慰道:“瑶卿,别害怕,你是神的孩子。你在现世死......坐化后就可以飞升上界啦!”
兰昭儿轻声重复:“瑶卿?”眉心的莲花印粲然一闪,光辉熠熠。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惊喜神情,狸猫仙愣了愣,深褐色的眼珠里浮现出一线迷惑:难道不是人人都想成仙吗?
兰昭儿将信将疑地盯着大狸猫,端详良久之后,忽问:“您是神仙吗?”
“算是吧......”
“您有孩子吗?”
狸猫仙对她的一连串的问题微微有些困惑,很认真地回忆了半天,不确定地说:“应该没有吧......吾在幻境里太久,记不清楚啦!”
“这样啊。”兰昭儿脸上维持着笑意,眼底暗藏着质疑之色。
一付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狸猫仙被看得尾巴倒竖,毛都快要炸开。
突然反应过来,兰昭儿的弦外之音:怎会有遭遇如此奇葩的仙姝?
大狸猫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坦诚道:“你之前的运势确实很糟糕......”
它翘起爪子朝她比了比,解释道:“那是因为星君掌管的命簿出现了一丢丢儿的问题,老帝君已经暴揍......教训过他了!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啦!”
“魂归仙格,去往上界,所有的疼痛与伤口都会消失,身体也会变轻盈哦!你这么漂亮灵动,大家都会很喜欢你的!”狸猫仙绕着兰昭儿蹦蹦跳跳,笑嘻嘻地说。
兰昭儿仰头瞄它一眼,“连这一世都过不好,还谈什么飞升?太虚妄了。如果人人皆把希望寄托于来世的荣华富贵,那何必努力讨生活?直接等死得了。”
说罢,把脸埋在膝盖上,长久地沉默下去。
狸猫仙尴尬地挠了挠圆耳朵,坐到她的旁边,非常的自来熟,把一颗大脑袋靠在了女子的肩膀上,呼噜噜地打起了瞌睡。
*
暮色渐沉,院中大树绿冠如云,管事站得手脚冰凉,终是忍不住敲门询问:“王爷,晚膳需要送到屋里吗?”
半响无人应答,本打算再问一遍,忽然发觉,屋子里太静了,是死一样的寂静。
管事壮起胆子推开房门,夜风呼啦啦地灌进了屋子,帷帘飘飞,显得愈加凄冷萧瑟。
黑暗侵蚀了最后一缕天光,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一根蜡烛也没有燃,瘆人到了极点。管事狠狠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掉落了一地。
稍稍靠近些,只见燕珩低头坐于床边,面容陷于手掌之中,虽看不见神色,仍能感受到其悲怮至极。
“您......”
管事望向里侧沉睡不醒的剪影,见她纤薄的身躯一动不动,霎时猜到了一切,嗓音嘶哑地涩然道:“王爷,节哀。”
燕珩霍然抬目,瓷杯擦着管事的脸极快地飞过去,哐的一声碎成粉末。
“我哀你妈的头!”
燕珩抖着手捋了一把头发,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最后又回到桌边,掌上力道将石桌角捏出了裂纹,目光森寒,却又难以掩盖地透露着哀戚,“你敢咒她!?”
管事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嚎哭道:“求您给王妃留一份体面吧......”
燕珩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狂跳,心头剧痛无比,向后跌了几步,状似脱力般瘫坐到凳子上,仰头捂住湿润的眼睛。
他忽然产生了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自己是辽月的君王,还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吗?
燕珩一遍遍地质问已身:一直以来对大王的拥护,真的是全然正确的吗?
那样愚蠢的继承人,真的堪当大任吗……
父王,你真的看清他们了吗……
*
幻境中的白雾逐渐散去,碧水清波,水天一色。
仙猫鼾声如雷,兰昭儿向身侧斜乜一眼,伸手推一推狸猫的大饼脸,淡淡道:“别睡了,青天白日,你怎么睡得着的?”
狸猫仙咂吧咂吧舌头,仍旧呼噜声震天。
“啥情况,我没死吗?”兰昭儿揪住它腮边的胡须,不轻不重地扯了两下。
“啊?”
狸猫仙尚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脑仁发昏,脑浆似乎也糊在一块儿,晃一晃能倒出水来,它迷迷糊糊地揩去流下来的憨口水,“好奇怪,应该是断气了呀......让吾瞧瞧。”
狸猫仙的肉垫挼揉着兰昭儿的脸蛋,像是在揉一团软和的白面馒头,揉着揉着,两眉毛毛虫一样乱跳起来。
“咦???”
“嗯?......呃……?
“哎呀!你肉身的灵脉重塑成功了!”
狸猫仙掐爪卜算一卦,目光颇有些遗憾,“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再次见到你啦,瑶卿上仙。”
兰昭儿淡定如常,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幽幽地问:“您现在有空吗?”
大狸猫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它非常诚实地啄了啄尖嘴,“有呀,吾很闲的!”
兰昭儿的表演欲又上来了,挪了一下屁/股的位置,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可怜兮兮地哀求说:
“您能不能教我点仙术?我不想再被人用刀架到脖子上了,真丢人......仙界的甚么仙君、仙子们,应该也不会天天被人威胁安危吧?”
狸猫仙一听,颇觉有理,拍了拍潦草蓬起的脑袋瓜子,将呼呼耸动的大圆耳朵强塞回去,“可以呀,但我只是一只成精的花狸猫,会的法术并不很多,教你......青岭的九绝音杀术怎么样?”
兰昭儿紫眸一亮,飞快地把上翘的嘴角压下去,佯装波澜无惊,“多谢。”
狸猫仙在背后的竹篓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卷轴,随口道:“咱们先说好哈,学这个稍微有点副作用。”
兰昭儿惕然一惊,狸猫仙见她神色犹疑,捋了捋腮边细长的胡须,“其实也没啥紧要的,因为这个术法非尘寰之物,现界的活人修习,七情六欲会变得相对淡漠一点,但有成的修道者也是这样的呀!比如苍山那个......”
“苍山的哪个?”兰昭儿好奇。
白衣若雪,一剑逍遥,那位高寒更胜凛冬霜雪的年轻人。
大狸猫似乎有所顾忌,“哎呀,吾不能随便说出仙缘者的名讳,他厉害着呢。”
兰昭儿心里生出了艳羡,轻哼了一声,嘴硬道:“若非此些年天地灵气充盈,谁能得道成仙?”
狸猫哼哼唧唧,与她各说各的,“老帝君时常教导大家,要做到心外无物,道之所向无偏无倚!”
“你有心爱的人吗?”狸猫仙问。
忆及昔年,赤雪崖覆有薄雪的原野上,白马银枪、飒踏流星的青年,兰昭儿生出了纠结,突然想起人家忙着筹办婚礼,后知后觉地凉透了心,焉耷耷地说:“以前有,但他好像也没那么喜欢我,是我一厢情愿......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那不就成啦?”大狸猫捧着圆滚滚的肚皮,哈欠连天,“情爱无用而虚妄,不如沉心于修道,领会天道与星辰的哲理。”
狸猫仙见兰昭儿沉默不语,自以为非常帅气地露牙一笑,想要逗她开心,实则看起来又憨又傻。
它在湖面上铺开占卜星盘,古老神妙的金纹符咒在水镜下显现开来。
兰昭儿的目光堪称震撼,心脏狂跳不止,耳边传来飘渺空灵的咒语——
“阴阳分明,万物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