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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四)

    黑夜压不住星汉的光辉,数千军帐驻扎在平坦的原野,篝火熊熊,将营地照得一片通明。

    主帅的帐篷驻于东面的高坡,帐前光焰重重,燃烧的木堆爆起一丛又一丛的火星。

    贺景恒凝视高悬于苍穹之上的皓月,直到夜风停滞,才垂下了双目,细致地拭去锋镝的斑斑血迹,刀身映月,反射着凄冷而锐利的寒芒。

    铁豹骑副统领踏着重靴走来,朝青年弓身抱拳道:“殿下,刚刚得了消息,哈扎勒已经带领麾下把塔塔尔部的残兵逼到了鹿鬆峡,预计很快便可结束战役。”

    贺景恒收刀回鞘,起身转向他,嘱咐道:“不可大意,铁浮屠既然冲在了前面,铁豹骑就需保持阵地的原形。”

    “鹿鬆一带地形复杂,敌人占据地利,我们容易遭到伏击。告诉哈扎勒,要特别注意绝涧和天隙等地形,遇到峡谷和沼泽也别作停留,绝不可恋战!”青年分析道。

    阿鲁特恭敬道:“是!”

    “塔塔尔部已是穷途末路,该急的不是我们,剿灭一战需徐徐图之,尽量把士兵的伤亡降到最低。”贺景恒一手按住腰间刀柄,神情凌然地下令。

    阿鲁特微微愣了一刹,再抬起眼时,目光中带上了真切的欣慰,“殿下这两年沉稳了许多,以前都是走速战速决的路子。”

    贺景恒也笑,自省道:“之前的打法太野太莽,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心惊胆战。”

    身披重甲的战士围聚火堆,豪爽无畏的笑声随风飘至高处。

    贺景恒静静伫立,眺望着坡下的点点火光,巨大的责任感袭上心头,

    “将士们跟着我上战场,是拿无比宝贵的性命在赌、在拼。我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我得把我的儿郎们全头全尾地带回去,交给他们的家人。”

    阿鲁特笑意更深,心悦诚服的点头道:“能当殿下的兵,是大家伙儿的福气。”

    自出征以来,贺景恒任命铁浮屠为前锋,铁豹骑于左右两翼护阵,数万铁骑犹如铁锥一样尖锐,以摧枯拉朽之势割裂敌军。

    竟在两月之内,攻破了西沙六部,仅余实力最为雄厚的塔塔儿部,其防线也在铁浮屠风雷般的铁蹄下濒临崩溃。

    上弦月隐没在云中,贺景恒打起青灰色的毛毡门帘,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军帐。

    “把部署再完善一下。”贺景恒端坐案前,腰背挺直如剑,展开了羊皮地图。

    阿鲁特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青年的想法,时不时地提出疑问或意见,二人商讨了许久,得出了大致满意的方案。

    夜色深浓,烛光照着贺景恒的侧脸,英俊的面容显得愈发轮廓分明,他从胸前摸出牡丹玉璧,用指腹缓缓摩挲过冰凉的玉身,神色黯然,俨然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鲁特清楚他心中的忧虑,叹气道:“殿下,算算日子,十七也应该赶到北境了。小王妃人美心善,向来通情达理,属下相信她会理解您的难处的。”

    闻言,贺景恒一双剑眉拧了起来,反驳道:“我有什么难处?”

    “你指的是十七他们被燕珩捉去做苦力,耽误我与宁宁联络?还是我爷爷自作主张,到处散播我要娶亲的消息,我却被蒙在鼓里?”

    “那不显得我很蠢吗?”贺景恒捏着下巴,认真地思忖道。

    阿鲁特完全没有料到他说话如此的直白,面皮肌肉抽动了几下。他总不能坦率地附和自家主帅,表示:你说的对,你是傻子。

    副统领不敢,怕被他揍,于是闭上了嘴。

    贺景恒也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件事,指腹抚着羊脂玉的花叶纹路,低声道:“我最近总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夜晚噩梦连连,仿佛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是那是什么。”

    雾气缭绕的梦境中,江昭宁身着一袭素白色的纱裙,孤伶伶地站在伊水河畔。流水潺潺,漫密的芦苇在雾风中轻曳,女人的身躯似乎愈发单薄,眼神凄然而淡漠。她似乎在看着你,你却并没有进入她的眸中。

    “我朝宁宁跑过去,与她说话......她一句字也不回,宛若我不存在似的,轻飘飘地转身,居然往伊水河中央走。”

    “我拼了命地想要追上她,把她拉回来,她走的似乎也不快,结果我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贺景恒说着说着,鼻子有一丢丢儿的发酸,但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掉眼泪实在丢人。捂住额头以此来遮挡视线,低下脑袋不说话了。

    阿鲁特见他心情忧郁,恳切地建议道:“殿下,老人家都说,梦都是反的。若是担心小王妃怨您,夫妻之间生出间隙,不妨让小王妃母家的兄长,梁国皇帝替您说些好话。”

    萧彻待江昭宁如兄如父,二人之间的羁绊较寻常兄妹更甚,让萧彻充当中间的说和人,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

    贺景恒没有接话,将玉佩收回怀中,抬碗呷了口温热的马奶酒。

    他打心底里膈应萧彻这个人。

    剥开儒雅俊美的皮囊,萧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他太精明、太算计,也太无情。贺景恒不擅长,或者说极度厌恶和这种人打交道。

    当然,贺景恒也有点不可言说的心思。

    贺景恒甚至不讨厌屡次三番与自己作对,导致南北割据而治的燕珩。他尊敬这位强大而又棘手的敌人,也极其欣赏他的政/治手腕。

    贺景恒想,若非立场不同,他与燕珩的关系也许不会太坏。

    “梁国先帝的暴毙暂且不提。”

    贺景恒指尖敲点着木案,微微沉下了嗓音:“楚玉,梁国皇后,两个月前被萧彻褫夺凤印,打入冷宫,赐下鹤顶红而死。她领养的皇子被一道圣旨废除太子之位,在流放岭南的途中感染时疫,救治无果身亡。丞相楚倬一家满门抄斩,连三尺稚童都未曾放过。”

    阿鲁特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面色严肃地说:“可据属下听到的消息,此案牵扯甚广甚重。梁国丞相不仅通敌叛国,还涉嫌巨额的银两贪污,听说那是豫州灾民等着救命的赈灾款......从梁国的角度看,楚倬的确罪该万死。”

    烛火忽明忽暗,贺景恒漆黑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火苗,喟然道:“萧彻灭楚倬一门未可厚非,可楚玉毕竟是他的结发之妻,深闺养出的大家闺秀,也未必参与了家族的罪案;太子年幼,尚未满十岁,对亲生儿子赶尽杀绝,可谓是心冷如铁。”

    阿鲁特沉思了一瞬,摇头道:“梁帝与楚家之女成婚不过两三年,感情不甚深厚。再者,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利不及子女,楚玉倒也不那么无辜。”

    贺景恒默然。

    “至于太子......梁帝刚过而立之年,膝下虽无嫡子,可后宫的嫔妃已先后诞下四位皇子。梁帝尚为太子之时,便颁发诸多利民的举措,对内政的把控力很强,再挑一个资质上佳的儿子封为储君,应当不是什么难事。”阿鲁特分析。

    贺景恒表情隐有复杂之意,但也知道是这个道理,长长地叹了一声,中肯地评价:“能把梁国从那种境况挽救回来,萧彻的治理不可谓不优秀,他是个好皇帝。”

    “我只希望,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贺景恒默默地想。

    半月后。

    黎明的曙光驱散了阴云,马蹄疾烈,飞溅起的点点泥浆压弯了长草。骑兵们的脸上覆盖着铁面,气势森严可怖,精铁锻造的铁链摩擦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哧哧”声。

    哈扎勒一骑当先,兴致盎然,厚重的铁甲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灵活,相反,精壮的身躯把装备的冲击力充分地发挥了出来。

    少年把强劲的腕力运用到极致,见“猎物”濒临力竭,手臂肌肉陡然加力,锻铸于铁锤表面的棱刺裹挟着雄沛的力量扎入敌人的身体,猛然将其卷下马背。

    “第九百七十八个!”哈扎勒眉飞眼笑,勒住缰绳,在战马上举枪吼道:“我告诉你们,谁都不准和本将军抢!我要凑够一千个!”

    贺景恒带马驶近,听闻此言,不禁朗声大笑起来,对少年打趣道:“好!本王回去再给你封个‘浮屠千人斩’的称号!让南玛草原的年轻人都羡慕你,崇拜你!”

    哈扎勒腼腆地摸了摸脑袋,“那多不好意思啊......”嘴上这么说着,精亮的眼睛却还在往青年的脸上瞟,显然是对这个称号十分心动。

    贺景恒笑骂着扇他后脑一掌,抬目望向灌木掩映的幽林,正色问:“搜查兵都回来了吗?”

    “只剩下前往鹿鬆峡的一队......其他十多支搜兵均未发现埋伏,也没有敌军活动的迹象。”

    贺景恒眉宇一凝,“看来,他们是打算在鹿鬆进行最后的背水一战。”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长草萋萋的山崖上,最后六百名余名塔塔儿部的兵卒被逼至绝境。

    贺景恒一鞭坐骑上前,扫视前方残兵败将一周,扬首高声道:“降,不杀!”

    异常的寂静,无一人出声,连呼吸都听不见,耳边仅余天际流云翻滚着远去的轰隆声。

    两名塔塔儿部的年轻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一个在同伴的掩护下消失无影,另一个溜到了队伍前面,拿出自制的木弩,以必死的决心咆哮道:“战死不降!”话未落地便举起木弩,粗制滥造的铁箭接连发射。

    速度算不上快,力度也称不上优秀,贺景恒手腕利落一旋,轻而易举地将铁箭一一斩落。

    这种攻击对他而言,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幼稚且无用。正自困惑,丛林的深处倏然飞掠出一道寒光。

    “殿下小心——!!!”

    贺景恒弯刀疾转,金色的铁刃勾起一道明丽的弧线,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逼近的精锻钢箭格挡,须臾挥刀打落。

    哈扎勒提起的一口气来不及松下,斗然之间一声爆响,打落的钢箭不曾落地,竟然在空中炸裂为无数细小的钢针!

    这种机关前所未见,设计、做工、材料均精妙绝伦。贺景恒暗暗称奇,一蹬马鞍腾空跃起,以一种迅猛无伦的力道与速度挥舞弯刀,金属相接,刺耳尖锐的碰撞声长鸣不绝,将密集如雨的攻势于半空中悉数截断。

    该完了吧?

    虽有古人云:“事不过三。”然而,当坏事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总是不嫌多的。

    一根小指姆般粗的涂毒钢针从暗处再度袭来,破开空中密密麻麻的针雨,紧贴着朱雀刀的侧锋,霍然射向贺景恒的心脏!

    来不及了!他们来不及阻拦!

    铁浮屠的骑兵均倒吸一口凉气,心下骇然,依旧迅速作出了反应,围成一圈铁林将主帅护在中心。哈扎勒瞳孔缩成了松针大小,惧意愤怒交织,泄恨似的将长/枪朝偷袭者掷去,贯穿了他的胸膛。

    哈扎勒冷汗出了满背,朝贺景恒急速跑去。

    只见钢针定定地插在青年的胸口的银铠上,那力道足以穿透世上一切的钢甲铁胄,胸甲也已然碎裂,钢针却奇异地没有扎入贺景恒的血肉,仿若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阻挡了一般。

    褐发少年愣了愣,摘掉沉重的头盔,呼哈呼哈地喘几下粗气,抬目望向一语不发的青年。

    夕阳的余晖温柔却惨淡,变换的橙红下,贺景恒神色似是不明,反手拔出箭头摔到地上,从怀中小心地取出牡丹玉璧,托在掌心,双手抖了一下,随后剧烈地颤抖起来。

    澄明润泽的羊脂玉从中间迸裂,一道狰狞的裂纹横陈其上,精雕细琢的灵咒散发出淡淡的光辉,又逐渐地暗淡下去,直到玉身在落日下彻底破裂,终于在耗尽它最后的、最大的作用后,消失殆尽。

    “原来是玉佩帮您挡了灾!”哈扎勒见贺景恒全然无恙,大舒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咧开嘴朝青年嘻嘻一笑,“寻常的玉可没这么厉害!我猜啊,这是小王妃在保佑您呢!”

    贺景恒面上不见喜悦,亦不见愤怒,捧着碎玉的手剧烈地抖动着。

    这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溺亡般的哀怮,并逐渐被一种莫大的恐惧感与失去感湮灭。

    贺景恒的直觉告诉他,他和江昭宁之间,也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也碎掉了,就像这精美的牡丹白玉璧。

    “殿下?......”少年不解地呼唤。

    太阳沉落入地平线,贺景恒仰起湿润的脸庞,英挺的剪影在残霞下一点点地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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