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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巫山不是云(二)

    又是一个不见阳光的日子,阴冷的风呼啦啦地吹过,落叶萧萧,颇有几分肃杀的凄然。

    高台之上,江昭宁头戴凤鸟衔珠金冠,一袭大红鎏金的流羽朱衣,双手交叠拱合,朝萧彻稽首长拜三次,将上身挺得笔直,朗声道:“臣妹叩谢陛下隆恩。”

    “臣妹就此拜别,愿我大梁今后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萧彻按下沉重复杂的心情,温然笑道:“必不负皇妹所望。”

    江昭宁提裙起身,朝他如释重负般的一笑,“皇兄,臣妹自是相信你的。只盼皇兄在公事之外,包容善待身边之人。千里江山,万家百姓,尽系于皇兄之肩。”

    萧彻对她的忧虑了然于胸,喟叹道:“昭宁,年初的时候,朕给你姝儿姐姐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陈国公上下一大家子,无人敢亏待于她。”

    此前的失态与难堪仿若从未发生,体面人之间说话留三分余地,不必露骨。

    江昭宁嘴角噙上一抹淡笑,福身一礼,“皇兄有心了。”

    “臣妹斗胆,还有一个请求。”

    江昭宁望向萧彻,郑重其事地说道:“霍大哥少时曾言,若他战死沙场,家中的妻子不必为他守节。臣妹亦认为,女子之节不在罗裙之下。若是柳姐姐将来想要和离,改嫁,或是自立门户,请皇兄务必尊重她的选择,助她一臂之力。”

    雍容大气的宝顶马车在阶下等候已久,哈扎勒带马在旁来回踱步,仰头望一眼苍白的天空,心中生出疑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这么久?”

    霍凌白他一眼,嗤道:“你急个屁!懂不懂东陆的礼数啊?”

    “我和你说话了吗?”

    “本将军奉命前来迎接尊贵的君后,兹事体大,不可不谨慎待之,你一个没脑子的侯爷,多嘴个屁!”哈扎勒拽里拽气地回怼。

    当然,他绝对不会跟霍凌透露:着急的不是我,急的另有其人!

    “你叫得未免早了点吧!”霍凌冷笑道:“小牡丹仍是我们梁国的长公主!”

    “一口一个君后、君后的叫,你们殿下怎么不亲自来迎?也忒没诚意!”

    哈扎勒愣了一下,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贺景恒......那样太损他们殿下的面子了,回去怕是会挨揍。

    话不投机半句多,哈扎勒和霍凌可谓是相看两生厌,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生好像怕对方污了自己的眼睛。

    江昭宁姗姗来迟,眼望气鼓鼓的二人,忍不住轻笑出声,“是我拖沓,让小将军久等了。”

    哈扎勒立刻踩鞍下马,嘴上道:“不久不久!”实际上一点儿耐不住急躁,“公主殿下,我们何时启程?”

    江昭宁笑笑,“现在就可以。”

    霍凌脸色更加难看,简直是黑得发青,想到自家妹子刚从虎口逃脱,又要远嫁异陆他乡,胸口猛地一酸,眼泪差点儿哗啦啦地落下来。

    江昭宁注意到霍凌的情绪,极轻地叹息一声,忽然跳起来拍他后背一下,眨眼道:“凌哥,你别伤心,小妹一定找机会回来看你!”

    霍凌吸吸鼻涕,毫无顾忌地说:“没事儿,你若是不方便回来,我就偷偷跨越国境去看你!贺景恒要是敢对你不好,我就拿刀去刺杀他,必不让你被别人欺负了去!”

    哈扎勒:“……”

    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江昭宁发自内心地轻笑起来,比过往十年中的任何一次笑都更为开怀畅意,眼睛里跳动着明丽奇异的光彩,

    “凌哥,记得小时候你带着我在长安城里走马溜街,路过酒肆闻到梨花酒的香气,我在马背上撒泼打滚,非要进去尝上一口,你不许,承诺长大以后带我喝遍长安的每一间酒肆、吃遍每一间茶楼!小妹想那甜香甜香的梨花酒想了好多年,下次见面的时候,可记得给小妹带上一坛啊!”

    霍凌抬起袖子,一把抹去溢出眼眶的热泪,“是我食言了......不只是梨花酒好喝,长安还有杏子酒、杨梅酒、桃花酒......我要买十坛,不,一百坛!包你喝个痛快!”

    秋风漫漫,悠扬的号角声回荡在上空,一缕苍白的天光破云透落。

    江昭宁静静地伫立在风中,目光似乎穿越高耸坚固的石墙,直直去往更为遥远而古老的关隘。

    她忽道:“凌哥,你以前与我说过什么?”

    霍凌懵然,“啊?”

    江昭宁扬起拳头锤他肩膀一下,亮出笑容,一字一顿道:“大梁军魂,未央!——”

    霍凌呆呆地愣了片刻,随后不顾场合地大笑起来,笑容既爽朗又张扬,举拳与她的拳头一碰,铿锵有力地重复道:“未央!”

    运筹帷幄的君主、日益雄壮的兵力、一批批横空出世的青年才俊......儿时谈论的理想不再只是理想,霍凌切身经历了父兄的死亡、亲眼见证了姊妹的牺牲,在累累尸骸的堆砌下,他看到了振兴大梁的希望。

    哈扎勒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雄浑的军歌从梁军的营地传至耳畔。

    这就是肩负梁国命运的年轻人,他们有不可动摇的铮铮风骨,和根深于血肉的凛凛气节。有这样的人在,有这样的灵魂在,梁国未尝没有再度兴盛、延续百年的可能?

    褐发将军默默调转马头,扬声下令道:“启程!”

    马车平稳地驶动起来,江昭宁一点点地绞紧手指,终是忍不住掀开车帘,倾出上身,朝霍凌挥袖嘱托道:“照顾好我姝儿姐姐!还有砚华表哥!”

    霍凌虎目含泪,“一定!”

    哈扎勒带马放慢速度,提醒道:“公主殿下,危险。”

    江昭宁一顿,老老实实地坐回车中,怔怔地望着华美流彩的镶珠朱裙,思念的泪水宛如断线的珍珠,再度从脸颊滚滚滑落而下。

    *

    九月末,南境。

    贺景恒抬手拒绝了阿鲁特递来的貂裘,咔擦活动一下腕骨关节,平声问:“今天能到吗?”

    阿鲁特的目光下移,不自觉地盯向青年的手臂,“公主殿下预计明日午后抵达。”

    贺景恒微一颔首,仍是冷着一张俊脸,“和守将说一声,今晚我去城楼住。”

    阿鲁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道:“殿下,你的手......”

    贺景恒面色一黑,唰的一下站起身,暴躁地打断:“我没事!”

    “你记住,本王的手从来都没有断过。”

    事实上,贺景恒的手骨之前确实碎裂过,甚至肋骨也断了三根。

    怎么断的?

    和燕珩“打架”的时候弄的呗。

    世人只知燕珩被朱雀刀锋刺破胸膛,却不曾料想,贺景恒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多少会有反噬,顶级高手玩命过招,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燕珩可不是吃素的,你贺景恒会砍过去,他燕珩也会捅回来。

    双方内力均远超寻常习武之人,兼武技精湛至极,打起来的阵仗那叫一个开天辟地,旁人完全无法近身分毫,自然也就无法在第一时间发觉骨裂这般微末的细节。

    当然,南翎王殿下一生争强好胜,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贺景恒刚下战场还没歇息几日,又执意要亲自前往梁国边关去迎,一帮大臣抱腿阻拦无果,正自哭天喊地,却听哈扎勒忧虑道:“殿下,您这样去......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受了伤,而且伤势会变严重,属下觉得不太好。”

    贺景恒不耐烦地一挥手,本欲随口打发了他,脑子里的哪根筋忽地一抽,幼稚的好胜心犹如春苗破土一般盎然复苏。

    在他看来,受伤就表明赢得不够彻底,欲图在江昭宁面前维持大获全胜的战况,于是对哈扎勒勾一勾手指,十分严肃地说:“本王有一个光荣的重任要交付于你。”

    不出所料,贺景恒中途果然后悔了,很后悔,特别特别后悔。

    半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想某人想得心脏疼脑子疼,断掉的骨头也疼,经常一个人跑到湖边吹冷风,或者用没受伤的左手砍树发泄,把一众小厮和亲卫吓得够呛。

    但贺景恒只要一想到江昭宁逃离的背影,心中便苦得好似生嚼黄莲,又忆及她此前不听解释,一直躲着自己,“和好”貌似也不情不愿,明明他们之前那么的情投意合,如今硬是搞出一种以权胁迫的强制感。因此他又拉不下脸,像条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突然去寻人家。

    一点儿没意识到这一系列的骚操作,已经把手上的一副好牌打得稀烂。

    有一说一,对面的那位也不遑多让,思考方式奇葩得很。

    次日清晨。

    城内炊烟未起,驿站的众人已是忙碌不停,阿箬小心地用双臂端捧银盘,小跑着跨过门槛,颇有几分手忙脚乱,“殿下,手饰!手链和玉镯还没选!”

    江昭宁一大早被拉起来沐浴、梳妆、打扮,明显没有睡醒,困顿地打个哈欠,佯训道:“急什么?慢点儿,别摔着了。”

    林小婉手持木梳,替女人梳着如墨绸似的轻软乌发,神色恬淡如昔,感受到她肌肤水气未干,转身取了张柔软的丝绸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她的耳后。

    江昭宁余光瞥向红绸上卧着的首饰,“都挺好看的,阿箬,你随便帮我挑一个吧。”

    阿箬表情为难地看向银盘,犹豫半天,忽然灵光一闪:江昭宁是为联姻而来,面主应穿大红,红就当配金配红!

    于是从中挑取玛瑙镶金玉链,奉道:“奴婢以为,这串玛瑙珠子瑰丽华贵,与殿下的赤金流羽广袖仙裙最为相配。”

    江昭宁瞟了一眼,深红的玛瑙珠明华流转,莹润光泽,她却是失言。

    很好看很精致,确实般配,就是长得有点像......让她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但江昭宁转念一想,人要学会直面惨淡的过往,况且也不是同一串珠子。她赌气地想,难道因为敌国的一个男人,她以后都不能戴红玉、玛瑙一类的首饰了吗?

    于是伸手道:“眼光不错,帮我戴上吧。”

    林小婉蹙一蹙眉,对主子的选择指手画脚又极显逾矩,只能无声地替女人整理衣领。

    枪锋寒光凛然,一队队卫兵步伐整齐地进行巡逻,从凌云高矗的城楼俯瞰而下,光滑的青石地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贺景恒提疆端坐马背,脸依旧绷着,细细看去,表情却颇为僵硬。

    车轮声轱辘,接下来的一刻钟里,贺景恒处于一种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脑子和眼睛仿佛暂停了它们的工作,也没看清江昭宁是如何走下马车的。他只是很木、很僵地保持着姿势,犹如一座石刻的雕塑。

    江昭宁神情则要从容许多,一举一动皆舒展大方,华美的裙摆一展,俯身朝青年行礼,清声道:“妾江氏,拜见南翎王殿下。”

    听到她的自称,贺景恒的心狠狠地抽痛一下,旋即翻身下马,收力扶她起身,抿唇道:“......你与我生疏了不少。”

    江昭宁仍是垂着眼帘,淡然笑道:“殿下多心了。”

    贺景恒犹豫刹那,担心直接上手抱会吓着她,恋恋不舍地放开掌中纤细的手腕,上下仔细端详一番,目中染上浓重的心疼,“你还是不长肉。”

    这时候卖惨显得矫情且做作,江昭宁接不住话,只能别扭地玩笑道:“妾吃不胖。”

    眼前这个客气疏离的端丽女子,与从前灵动娇俏的少女相比,可谓是判若两人。贺景恒心梗不已,又自知亏欠良多,求得江昭宁的手段亦称不上磊落,默默咽下满口苦涩,干巴巴地说:“嗯......以后养养身子吧。”

    除非有仇,否则江昭宁从不令人难堪,见贺景恒的神色不甚自然,嫣然笑道:“来拜见殿下的故人,可不只有妾一个。”

    她朝后面一招手,“子明,还不快来见过你二哥。”

    慕子明本抱着佩刀倚靠车壁,听到女人的呼唤,肩膀抖了抖,埋着脑袋走上前。

    距离拉近,贺景恒实打实地晃神一霎。

    眼前这个气质忧郁的大男孩让他感到陌生,他对慕子明的记忆尚停留在三年多前的夏天,那个天真又爱笑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慕子明亦有同感。

    昔日的结拜兄弟已然成长为一方霸主,浑身散发着君王特有的霸道威严,以及战场浴血而生的肃杀之气。

    少年时一同打马吃酒的时光宛如一场白日幻梦。慕子明不敢轻易开口,他怕自己一出声,过往的情义也会变得虚幻起来,风一吹,便会轻飘飘地散去,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景恒沉默片刻,主动揽过慕子明的肩膀,半点没有上位者的架子,扬唇笑道:“泼猴子,哭丧着脸作甚?我们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吗?有什么困难就直说,你二哥给你解决!”

    慕子明胸口泛起强烈的酸涩,声音哽咽起来:“嗯......”

    贺景恒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宽慰,望向江昭宁道:“先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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