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未落,月亮已经悄悄地破云升起。
鸟虫轻鸣,哈扎勒嘴里叼着片梭形的树叶,兵甲全卸,仰面躺在湖边的草丛中,草木独有的土腥气与湖水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让他沉浸其中。
脚步声扰了满园宁静。贺景恒手挽银白狐裘,沿着白石的夹道快步走来,对湖畔的人视若无睹。哈扎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扬声喊道:“殿下,你干嘛啊?”
贺景恒头也不回,“拿衣服。”
哈扎勒:“......”
他长眼睛了。
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青年,瞟见狐裘边缘的银莲花纹,嘻嘻一笑:“给嫂子拿的吧?干嘛不使唤我去?反正我也不想在宴会上呆!”
贺景恒依然目不斜视,“你懂个屁。”
哈扎勒拖长声音“咦”了一声,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戏谑道:“殿下,你现在给我的感觉怎么黏黏糊糊的?”
贺景恒渐渐停了步,转目问:“你很闲?”
这话纯属是没心没肺,小将军这两月来风餐露宿,才帮贺景恒把人平安无恙地送至身边。
哈扎勒扁了扁嘴,唉声叹气道:“殿下,我知道你很激动,但你能不能稍微端着点儿?你这个样子,我们这些人以后都不敢找媳妇了!”
贺景恒脸一黑,眉宇间染上几分烦躁,“我难道没有尝试过吗?结果被架到火上烤的是我自己!我再端着,宁宁要是跑了,你赔给我吗?”
于是走得更快,生怕再出什么状况。
“对了,你此次前往梁国,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贺景恒捋一把头发,随口问。
哈扎勒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停留于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我见到嫂子和梁帝的时候,她刚哭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好像哭得十分的伤心。”
贺景恒心头一跳,对其中原因大致能够猜到一二,皱眉问:“萧彻有何反应?”
“梁帝......”哈扎勒看不透那个男人的心,仅能通过那一瞬间泄露的情绪进行推断,犹疑道:“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心痛,又像是自责,好像还有很深重的恨毒。”
贺景恒目光遽然转寒,嗤笑道:“这个老狐狸,老子找他的时候怎么不敢表现出不满?估计背后已经咒了老子八百遍!”
“之前宁宁......”贺景恒咬牙恨道:“老狐狸明明知道,却只字不提,怕不是打着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他把所有人算了个遍,却独独在宁宁面前演,他装个屁!”
哈扎勒亦与萧彻气场不合,附和道:“属下也讨厌他!”
寒凉的晚风穿林而过,竹叶摇动沙沙作响,幢幢竹影间闪过一道翩跹红影,将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过去。
哈扎勒伸长脖子朝那厢望去,“那是嫂子吗?”
贺景恒剑眉一拧。
那厢,慕子明拉着江昭宁步入竹林深处,见四下幽静无人,渐渐停了步子。
江昭宁不解地问:“怎么了?”
慕子明低头盯着她手上的玉珠,过了好一会儿,极为别扭地问:“姐,你怎么还留着这串不吉利的珠子?”
“燕珩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还不扔?”
席间灯火通明,本该是热闹喜庆的晚宴,然而......众大臣不是很理解,为何这几个人出去了一趟,气氛就变得诡异沉闷起来了?
贺景恒面色阴沉地坐于主座,一言不发,却是一杯接着一杯灌酒。
其旁的江昭宁垂首敛眸,手上缓缓抚着胖狸的皮毛,一副岁月静好的娴淑作态,半点没有引燃炮火的自觉。
哈扎勒神情僵硬,把存在感压低,再压低,暗地里埋怨起自己的多事来——他真是吃多了!闲得没事干了!才会怂恿贺景恒去找......
此言不尽然,其实最要命的是,这两人偷听别人讲话只听一半。
江昭宁环视大殿一周,通过排除法,终于意识到矛盾的箭头似乎是指向她的,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依旧朝青年温言劝道:“殿下,饮酒伤身,适量为好。”
贺景恒哐当一下放下酒盏,清澈的酒水撒了一桌,冷道:“你还知道管本王的死活。”
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江昭宁眼中浮起一层懵然,暗骂一句莫名其妙,蹙起眉问:“妾若有冒犯之处,但请殿下明示。”
贺景恒一转眼,便又瞥见了她手腕上挂的玛瑙珠,醋意和怒气杂糅在一起直往上冲,口气嘲讽:“你手上的珠子倒是好看得很。”
江昭宁不解地望向他,好声好气地解释:“这是皇兄赠予妾的首饰,妾见它色泽明润、做工精细,与妾的这身衣裳相配,于是这才戴了它。”
贺景恒心口更痛:江昭宁为了留下燕珩送的东西,连借口都提前找好了......
不待慕子明与木由跳出来帮腔,只听贺景恒寒声道:“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席筵一散,宫殿便显得空旷冷清起来。贺景恒手持玉盏不言,江昭宁一脸不明所以,认为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低头捏捏胖狸浑圆的耳朵,捻一块削好的白梨,递到它的嘴边。
狸猫嗅到果子的香味,瞬间双目放光,一口将其吞入口中。
果肉清甜细腻,胖狸一脸享受地咀嚼完毕,讨好地蹭蹭女人的手,表示还要。
江昭宁觉得十分可爱,眼中带上真切的笑意,探手又取一块。
一人一狸极为和谐,贺景恒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看着江昭宁那看透红尘的状态,尖锐的疼痛感侵袭上头,气得肺快要炸裂,强自憋住一肚子的火气和醋意,放柔声音道:“宁宁,这些年你受了数不清的委屈,一切皆是我对你不住,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继续爱我,但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江昭宁把视线转向他,“妾没有离开殿下的想法。”
贺景恒面色稍缓,温然道:““如果心里难受不开心,不妨直接发泄出来,你这样闷着,对你、对我都不好。”
江昭宁一愣。贺景恒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目前心态比较的平和,语气无波无澜:“妾没有需要发泄的怨气。”
却见贺景恒脸色肉眼可见的更差,江昭宁心道麻烦,大脑快速运转,圆场道:“妾给殿下弹首曲儿吧。”
左顾右盼半响,才发现既无琴又无乐,她又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就把驱魔除妖的法器“霓凰”凭空召唤出来,于是只好作罢。
空气似乎越来越冷,江昭宁忍不住打个寒噤,脑中的某根弦突然一抽,心里有了主意。
在她看来,爱人、知己二者的身份不会冲突,从知己的身份建立沟通,未尝不是一条捷径?
不想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江昭宁放开臂弯中的饭团,端正坐姿,朝青年柔声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妾与殿下之间亦非世俗之情可论,是为阳春白雪。”
“妾对殿下,向来是非常敬重爱慕的。”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青年掌中的玉杯陡然碎成齑粉,生生撕裂夜晚的安宁,显得分外刺耳。
殿中一阵忽如其来的寂静,落针可闻。
哦豁......
江昭宁对贺景恒发怒的原因毫无头绪,心里有些发怵,打算说几句好话缓和气氛。适才抬眼,青年深邃阴鸷的眉目映入眼中,一双眼睛黑得令人心底发寒,深处里燃烧着压抑的火焰。
江昭宁僵滞在原地,心中涌现出一股不知所措的茫然,缠绞着绵密的尴尬与酸涩。
他们不配做知己吗?
真让人难堪......
江昭宁自悔失言,勉强镇定下来了一点,“想来殿下事务繁忙,是妾没有眼力劲儿,耽误了正事......”
“妾身告退。”
尚未起身,手腕便被牢牢抓住,铁钳一般。
金线崩断,殷红如血的玛瑙红珠散落一地。
江昭宁挣脱不开,见贺景恒行为如此蛮横,心里终于生出了几分火气。
华服女子抿了抿嫣红的唇,一改柔弱似水的怯态,压抑着情绪斥道:“别在这里发疯。”
贺景恒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一把将女人扯过。江昭宁跌倒进怀,珠钗啪嗒掉落,一头瀑布般的乌发逶垂下来。
贺景恒笑着扳过怀中女人的下巴。
端详着这张面容,贺景恒须臾之间恍然大悟。
多么蛊媚人的一张脸啊......连燕珩那种断情绝爱的人都忍不住动了心。
不对,何止是动了心?贺景恒从未见过燕珩对其他任何一个女子那般......他若是不发兵,两人该成亲拜堂了吧?
贺景恒胸膛猛地一抽,旋即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痛,仿佛有一把锯刀将他的心从上往下劈开,绞成碎块。
前所未有的阴沉笼罩了青年,他用饱含讥讽的声音问:“大梁尊贵的公主殿下,见到你敬爱的知己,怎么这么绝情啊?”
女人纤长如羽的睫毛扑簌簌地颤抖起来。
贺景恒俯下身,在她的颈边亲昵地蹭了蹭,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艰涩而暗哑,缓缓吐字道:“还是说,本王应该称呼你为——叔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