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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巫山不是云(十四)

    凛冬接近了尾声,各方人马陆续赶至南翎城,恭贺君王的大婚。

    “小牡丹!”

    远远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霍凌直直蹦跶起三尺高,可谓是兴高采烈。正想飞跑过去招呼,衣领就被人扯住了。

    “霍二,你是真的二。”

    谢檀一手抓着领口不放,斜乜向同伴道:“我怎么与你说的?礼数须周全,男女有别,注意避嫌。”

    霍凌不爽地扭过脸,小声嘟囔道:“小牡丹可不在意这些......就你规矩多!”

    殿内安了地暖,没披貂蝉大氅也不觉寒冷。江昭宁一袭雪金留仙长裙翩然步来,眼望肤色一黑一白、脾性也截然相反的二人,微微笑道:“檀表哥,凌哥,别来无恙。”

    谢檀俊美的脸上噙着一抹浅笑,躬身行礼道:“见过长公主。”

    江昭宁应了一声,转向霍凌端详了半响,咯咯地笑了起来:“凌哥,你是不是晒多了太阳?像坨炭似的,小妹都认不出你来啦。”

    此前无人提醒,听完她的话,霍凌简直是大吃一惊,“我竟然那么黑?那岂不是很丑?”

    谢檀昧着良心说:“确实不太俊俏,要不你去找个东西照照?”

    霍凌顿时心生恐慌,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找镜子去了。

    挥退侍女,把花狸猫打发去啃苹果之后,殿宇之中仅剩兄妹二人。江昭宁转眼间换了一付神情,“将近十年未见,表哥可想与妹妹叙叙旧?”

    谢檀微微的偏头,含笑道:“时过境迁,一切尽在不言中。”

    “尽在不言中?”江昭宁笑了笑,紫眸里却全无笑意,“我却是有话要说。”

    “长公主请讲。”

    江昭宁淡淡问:“我姝儿姐姐呢?”

    “小姝的马车在后面,与卫老将军一块,晚两三日到。”

    江昭宁接着问:“和离之事办得可还顺利?”

    谢檀幽幽地叹一口气,挪揄道:“长公主殿下一直写信催促,就是麻烦事一箩筐,也必须得办下来啊。”

    “表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催。”江昭宁无心与他谈笑,神色冷得像是挂着冰,“那陈家子吃喝嫖赌一样不落,陈国公夫妇对儿子放任不管,反倒成日对姝儿姐姐加以苛责,根本是欺她性子软!”

    喘歇一下,江昭宁又道:“我在边境待嫁之时,陈世子逛遍长安的窑子、夜御三女的腌臜事都传遍了,听说他还撒泼打滚,非要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平妻。”

    谢檀沉下嗓音道:“不用你说,这件事陛下和我也是不会允的。”

    江昭宁嗤笑了一声,缓缓道:“五年前,陈家明面上的产业商铺就有三十八家。现在被世子爷败得总共不剩二十家。这般荒唐无能,居然还敢骂姝儿姐姐是......下不了蛋的母鸡。”说到最后,俨然是动了真怒。

    谢檀默立一会儿,叹道:“陈世子实非良人。”

    “陛下明里暗里提醒过陈国公数次,可陈家夫妇对儿子一向溺爱,小姝父亲则是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心思全在继室生的幼子身上,也不愿耗费心神去管。”

    “一群混账东西!”江昭宁怒意难消,寒声道:“表哥,妹妹没有派死士去绞杀那狗东西,你就回去烧高香吧。”

    静了一瞬,白裙女人转身踱了几步,“太子的人选定下来没?”

    地暖的效果很好,谢檀鬓边出了些汗,脱掉深青色的貂裘挂上,“看中了两个,陛下想让你替他拿拿主意。”

    江昭宁掀起纤密的长睫,“我猜,是丽妃和贵妃的生的两位皇子。”

    谢檀只笑,“昭宁还是那么聪明。”

    “我不在长安不晓详情,具体说说。”

    “年岁相差不多,均是宽仁沉稳的性子。论文治,四皇子最为拔尖;可论武功,三皇子更胜一筹。”

    资质差不多......

    江昭宁沉吟了须臾,“贵妃的父亲武安侯乞骸骨与否?”

    “尚未。”

    “丽妃唯一的弟弟,我记得在几年前凫水时溺毙了。”江昭宁说。

    “对。”

    “依我看,暂定丽妃的儿子三皇子吧。”江昭宁权衡完各方利弊,给出了她的答案:“丽妃母家势力普通,没有兄弟在世,脑子也一直不好使,出了错最多闹点儿笑话。无心无力插手朝政,不会生出外戚之祸。”

    谢檀含笑点头:“你我不愧是兄妹,所见略同。”

    思考累人,江昭宁头有些发昏,在铺着羊毛软垫的椅子上坐下,揉着太阳穴道:“扬州一带的害虫杀完了?”

    “基本上。”谢檀走到她的坐椅旁,压低了声音道:“你男人做事雷厉风行,手下也是,半个晚上就处理干净了。”

    江昭宁沉默地望着地毯。

    “昭宁。”谢檀唤她一声,撑着椅背俯下腰,别有深意地说:“你安好,则大梁安好。”

    寂静持续了很久,江昭宁横觑向青衫男人,挑唇一笑,威胁道:“表哥,你俩再算计我试试?”

    “你可别冤枉我。”谢檀满脸无辜。

    “我最恶亏欠于人,所以,我把乌孙历代国主的藏宝图献给了他。怎么,皇兄心生芥蒂了?”

    虽然但是,谢檀完全搞不懂她的想法,心说:“你亏欠贺景恒啥了啊?不该他欠你吗?”

    江昭宁的身上散发着股漠然的冷意,咬字道:“但平心而论,就算我把这烫手山芋拿回来,大梁也吃不下乌孙这块地。”

    关于这件事,谢檀早已想得透彻,温言道:“诚如你所言,我与陛下都能够理解你的做法,并无责怪的意思。更何况,这样可以堵住某些人的嘴,你的处境也会好上许多。”

    江昭宁抿唇不言。

    谢檀顿了顿,戏谑的表情悉数退去,告诫道:“但银子和铁矿对养兵的助益有多大,你心里清楚。”

    “燕珩伤的元气不知恢复与否,他的防心极重,对斥候和间谍的防范更甚从前,扎罕的战况我方难以辩明。如今的南境,隐约有了独大之势……昭宁,你可得把手中的缰绳握牢了。若是将来剑齿豹的獠牙向大梁亮出……”

    “人是会变的,我兜不了这个底。”

    江昭宁仰起了面容,眼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的讥讽,“如果有朝一日,贺景恒对大梁的土地起了觊觎之心,妹妹当了千古罪人,只能找把刀抹脖子了。”

    “何必妄自菲薄。”谢檀不赞同地睨她道:“小昭宁,你只是心不够硬,不够狠。论政/斗,你认真起来不输于我。”

    半响,江昭宁笑了一声,甜甜道:“表哥,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写信给永淳公主,告诉她你以前都是在找借口,你根本不喜欢男......”

    谢檀悚然一惊,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家里事内部解决就好!”

    气氛似乎变得奇怪起来,恰时,侍卫们抬着铺好暖垫的轿子候在了殿外,拉着嗓子喊道:“王妃娘娘,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

    或许是忍不了面面相觑的怪异场面,又或许是因记着云理王的话,贺景恒嘴角牵起一个干巴巴的笑,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温和近人些,“舅舅,喝茶。”

    真是难为南翎王殿下,想了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

    贺延的面皮颤了颤,连声应道:“哎,好好好。”

    “爹,你脸抽筋了吗?”他的第三子贺磊弱弱地问。

    贺延拳头捏得梆硬,忍住一拳砸死不肖子的冲动,动作僵硬地端起了茶碗。

    “妾身来迟,请殿下恕罪。”

    闻声转头的一瞬,贺磊感觉双目得到了升华。

    贺景恒眼睛仿佛亮了起来,有一缕阳光照过的感觉。立刻起身迎她,握住女人的手道:“这件银色披风没红的那件保暖,怎的不穿那件?”

    江昭宁扬起眼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件配我的裙子。”

    贺景恒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尖,“你已经够美了。”

    随即用梁国礼节朝贺延父子见了礼,陪青年一同坐下,莞然笑道:“殿下总与我说,母家的舅舅博览群书,有儒雅的文士之风。如今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公主谬赞了。”贺延向旁瞥了一眼,见儿子一脸痴愣愣的傻样,暗中使劲儿在他大腿上揪了一把,一字一顿地提醒:“小、磊,还不快见过长公主。”

    疼痛之下,贺磊出窍的神魂方才回笼,心虚地打了声招呼。

    江昭宁笑着回了礼,唤来侍女道:“把今个出炉的玫瑰鲜奶酥和普洱茶呈上来。”

    “舅母送来的玫瑰花很好,多谢。”经她提示,贺景恒终于想起了这茬。

    见他有意示好,贺延也放松下来不少,“恒儿太客气了,你若是喜欢,回头我再让人送些新酿成的桂花蜜予你。”

    贺景恒目中闪过一丝惊讶,露齿笑道:“这么多年过去,舅舅竟还记得我的喜好。”

    本来是不记得的,但云理王为了拉近双方的关系,特意列了一个清单给他。

    贺延哈哈笑了两声,“你是我的侄儿,应该的,应该的......”

    “表哥。”贺磊挪了挪酸麻的膝盖,支吾道:“你......等你以后当了皇帝,可不可以给我找个清闲钱多的差事?”

    贺景恒剑眉一纵,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哈?”

    贺延目瞪口呆地转向好儿子,“你在说什么鬼话?”

    几道目光一齐投向贺磊,他紧张之下扣起了桌角,“我......我管不好封地,也处理不好事情,更不想像那些官员一样整日奔波。为了避免误人误己,我决定提前和表哥你说一声,以后给我开个后门。”

    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

    江昭宁瞄向青年,心底突然生出了些许羡慕。

    因为贺景恒的亲朋好友里二傻子居多,和他们相处起来毫无压力,人还很逗。

    “话说早了。”贺景恒表情十分无奈,“小磊,回去多读点书,别学你的两个哥哥,少和那群不成器的纨绔鬼混。”

    见他唯唯诺诺,转移了话题,笑问:“清隽表哥多久能来?我惦记着他的一身功夫,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值得一提的是,贺清隽非贺延之子,而是云理王早逝嫡子的遗腹子。

    其母尚在孕中之时,曾梦天神玄女同乘五彩祥云而来,在云中鼓吹,麒麟吐玉,凤鸟自舞,一赤子于光明中降落,是为祥瑞。兼是正统的嫡孙,一诞生便是万众瞩目,被云理王像个金鸽蛋一样捧在手心里,望着襁褓中粉白可爱的婴儿,大家伙儿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事情从试晬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小清隽既不要珠贝金银,对印章绶带亦无兴趣,啪叽啪叽,踩着新绣的锦鞋来到矮桌前,左手抓起了道教经书,右手捏住了寒铁打造的小剑。

    ——哦豁。

    等到了八//九岁,贺清隽已有了超凡脱俗的神韵,一招一式,宛有冰雪般的清冷之姿。一旦研悟起道法,时常整日闭门不出,王庭中人皆不敢扰之。

    又过了几年的某一天,白裳银冠的小少年独自收拾好包袱,背上长剑,向云理王道别:“爷爷,我要去往苍山极巅,修行练剑。”

    经过长时间的搓磨,云理王逐渐变得淡定,“你啥时候下来?”

    “大道无垠,不问归期。”

    “那王位怎么办?”

    贺清隽低头看向扯着衣袂不放的熊崽子挂件,“景恒乃是帝王之才。”

    云理王抱起小景恒,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意图让他放手,“恒儿是辽月的小王爷。”

    贺清隽言简意赅:“反正挨着的,你让他顺便一起管了。”

    这一走便是十多年。

    回到现在,贺延朝青年道:“总得有个管事的,父君想亲自参加你的大婚,清隽只能先留在云理,过段时日再来贺你。”

    贺景恒微一颔首:“好的。”女人的侧颜映入余光,想了想,忽道:“宁儿,你说不定与我清隽表哥谈得来。”

    江昭宁讶道:“为何?”

    贺景恒玩笑道:你们都给我一种随时要飞升的印象。”

    江昭宁垂下眸,似是极淡地笑了一下,“殿下的错觉罢了。”

    她被许多绳子牵着,飞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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