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赵勉没想到贺观这么快发难,瞧着双方鏖战正酣,一时觉得有些棘手。这群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伤到了这些肉体凡胎,日后难免要遭人诟病。

    在出手与不出手之间犹豫了片刻,迎面冒出三个不知死活的,举着棍棒就朝他来了。他微微后仰,先是一袖子击退来人,尔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将桌上的茶水一把捞了起来。陶壶在他手里转了个圈,然后陡然升空,接着头顶上茶水便裂成无数碎珠,并毫厘不爽地朝贺府的家仆身上砸去。

    顷刻间,众人便觉得浑身发麻,使不出力来,手中的棍棒也纷纷掉落。

    “贺公,莫要白费力气了,你手底下这些人,全部接不过我一招。”赵勉接住掉下来的陶壶,张狂地将壶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到底想如何?”贺观压制着怒气,冷冷地问道。

    “自然是替天行道,驱散这缕阴魂。”

    “若是我不肯呢?”贺观丝毫不松口,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门口伏跪着的那人。

    元向儒背对着众人,止不住地发抖,细弱苍白的五指死死地扣住门板,好像落水的人抓紧了唯一的浮木。

    形势已然明朗,赵勉不知道贺观为何仍旧不肯妥协,便道:“生死有命,天行有常。贺观,你为这缕生魂留存世间,谋害他人性命,天理人情皆不能容!赵某人不问俗事,只除邪佞,至于你,自有王法处置。”

    “我没有杀他们!我只要招魂香!”

    这人真是疯了,他怎么敢置身事外,毫无负罪之心呢?

    若不是他执意要给元向儒续命,那些可怜人又怎么会死?!

    陆鹤宁拧着眉,费解地看着贺观。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人,如何能让元向儒记挂了这么多年?

    赵勉摇摇头,断定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便不打算理他,转头朝元向儒走去。

    “你不许动他!”贺观的气息已然紊乱,他几乎要冲上来阻止赵勉,脚下却不敢迈出一步,仿佛在害怕什么。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怕的并非是赵勉。

    赵勉完全忽视了身后发疯的贺观,他伸出手掌,一股黑气便从元向儒身上流窜了出来。

    “等等……”陆鹤宁刚想开口阻止,突然感觉呼吸一窒,整个人动弹不得,一种莫名的恐惧攫取了心脏。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混混沌沌之中她看到贺观,一手鲜血淋漓,一手举着青铜灯,怒不可遏地站在人群中。

    那灯上附着他的血,黑气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

    所有人开始露出痛苦的神色。

    四周的空气仿佛被夺走了一般,陆鹤宁张着嘴却怎么也吸不到一口空气,渐渐地她的头脑开始发晕,几乎站不稳。

    赵勉也踉跄了一下,转头看到贺观手中的东西,忍无可忍,便将他连人带灯一掌击倒在地。

    “是谁教你用如此阴邪的东西?!”

    贺观狼狈地趴在地上,反而笑了:“有这么多人陪着,黄泉路上,二哥应该不会害怕了。”

    陆鹤宁望着散落过来的青铜灯碎片,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她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可贺观为什么有此物?

    尽管心中疑虑重重,陆鹤宁却没空细想了,强忍着不适,对一旁的灵章说道:“帮我。”

    灵章的脸色也不太对,这一声求助倒使他从痛苦中抽离了出来。两人目光一交锋,便立刻会意,一起把灵力注入元向儒体内。

    “贺观!快解开血契,不要一错再错!”

    “是你逼我的!我只想二哥活着!他没做过一件恶事,凭什么不能活着!”贺观恶狠狠地朝赵勉大喊,眼里尽是不甘。

    周围有人不断倒地的声音,即便青铜灯变成碎片,他们的魂魄依旧免不了被吞噬。

    赵勉气急:“贺观,你愚蠢至极!他现在不过是行尸走肉,连你都不认识,又怎么算得上活着!”

    贺观置若罔闻,他只看着周遭狂乱流窜的黑气,露出了平静又诡异的微笑。

    十年了,这样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无数次走到暗道里想与故人见上一面,却终究不敢打开那扇门。

    只能凭借着那些信来欺骗自己,二哥还跟从前一样,只是认不得他了。

    可二哥认不出他的原因,贺观不敢细想。

    他只知道,一日有二哥的信来,他在这世上的一日便不孤单。

    “穆之。”

    贺观坐在地上,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像千百次他在梦里听见的一样,浅浅淡淡的,像极了那年涘水街头,吹动他画卷的微风。

    他恍惚地朝那里看过去。

    元向儒无力地倚在门边,遥遥地朝自己伸出了右手。

    他的眼里一片清明。

    贺观疯狂地冲了过来,他全身都在颤抖,无数句想说的话在胸口翻腾,到嘴边却只挤出一句支离破碎的呼唤。

    “二……哥。”

    他喊元向儒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倒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穆之……我终于……见到你了。”元向儒怔忡地望着他,似乎想碰一碰他的脸,可是却突然收回了手:“我……是不是……做梦?”

    “不是。”贺观哽咽地握住他的手,好像这样才能让他确认自己是真实的。

    “穆之,别难过……人总会死的……能再见到你……我没有遗憾了……”元向儒周身的黑气又汹涌地溢了出来,他痛苦地挣扎着,像一只搁浅的鱼。

    “救他!我求求你们,救他。”贺观失控地向二人发出命令,到最后已然变成了哀求。

    “他的躯体本就是强弩之末,灵力只能让他一时回光返照罢了。贺观,他已经没救了!你何必再拖上这么多无辜的人!”赵勉劝他不得,只能施法与青铜灯的阴邪之力对抗,暂时保住其他人的魂魄。

    “大哥。”元向儒突然发了狠地抠住贺观的手,他的眼神又涣散起来:“大哥……是我的错,别怨穆之……是我错了……我的错……”

    在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元向儒的目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贺观木然地握着他的手,抬起头却笑得满眼是泪:“他知道的……原来他都知道……”

    “贺观,当年张慎是怎么死的?元先生又为何会对着你喊妖怪?”之前的种种琐碎的细节在这一刻终于串了起来,真相就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可陆鹤宁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以至于她迫切地向他连连发问。

    “你猜的没错,是我挖了他的心。”贺观神情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为什么?你们三个都是结拜兄弟,张慎他做了什么,你要杀他?”为什么他为元向儒可以机关算尽,却向张慎狠下杀手?难道说张慎曾经苛待于他?

    “是,他本来可以不死的。”贺观看着血流不止的掌心,陷入了回忆:“我二哥先天不足,生来便有心疾。好不容易遇上个巫医,能用换心之法治他的病。可张慎偏来阻止,还说什么不能伤天害理的浑话。难道在他眼里,旁人的命比二哥的命还重要吗?!临到二哥性命垂危了,他还不肯松口。如此狠心之人,偏二哥还敬他信他,非要学他当那沽名钓誉的圣人!许是天意吧,二哥临终那日,下了很大的雪。他喝了许多的酒,跌在半道上爬不起来。我知道只要我将他带去医馆,他一定不会死,可凭什么呢?当初在涘水街头救我护我的又不是他,凭什么要我舍弃二哥选他?倘若二哥不在了,我活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们说我杀了他,若我没有看到他,他一样会死在那里!我只是用了他的那颗心而已……”

    “那也不能是你杀人的理由!”尽管贺观情深义重地吐露了心声,但陆鹤宁只觉得他巧言令色,说得再好听也只是为修饰自己的恶行:“你到底不懂元先生,若他真能这么自私,你觉得他当初还会帮你吗?他宁可自己病死也不会伤害别人!”

    贺观沉默了,他自幼丧母,那个读了半卷书的父亲对他非打即骂,只有在旁人夸他儿子画技不凡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装模作样的父爱来。他整个年少时光里受到的白眼冷落比路旁的野狗还要多,只能拼命作画。若是给父亲换上两三个酒钱,便还能在屋檐底下避一避风雪

    。不然就只能流落街头,和乞儿争食。

    在那些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里,他渐渐明白了,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帮他,只有自己能帮自己。所以他打那些比自己更小的乞丐,抢妇孺手里的银钱,或骗或偷,只要能活下去,不用计较任何代价。直到遇见元向儒,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善良得有点傻气。元向儒大概不知道,当年那伙人之所以会砸他的摊子,是因为那些笔墨纸砚全是从别人店里抢来的。

    后来跟着元向儒,贺观才收敛自己的戾气,装着与人为善,也慢慢学会了体面人的生存之道。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穷途末路的孩童,从来不信什么无缘无故的仁慈。只有元向儒不一样,他欣赏贺观,宽宥贺观的错处,也从没有在他身上求取过什么。

    而无数次腹诽过元向儒傻气的贺观,在得知他命不久矣的时候,却突然有一种天塌了的惶恐。贺观害怕这个人死掉之后,再没有人管他了。

    可那时,元向儒分明已经给了他足够的钱财,当是不必为生计发愁的。

    贺观也劝过自己不用替别人惋惜命数,可每当元向儒言笑晏晏地唤他穆之时,他的心就会被狠狠揪起,那种悲怆推翻了贺观前半生的立身准则,让他无法独善其身,而是发了疯一般想要元向儒活着。

    到头来,他们却怪自己不懂他。贺观突然自嘲地笑了:“是啊,我不懂他,我从没想过要懂他。我做这些,二哥一定是恨我的。你们说,若是黄泉路上见到了,他会原谅我吗?”

    陆鹤宁没说话,她只是旁观者,既不能替逝者作答,也不想安慰贺观。

    她唯一确定的是,元向儒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贺观是杀害张慎的凶手,可他没有选择揭穿。不然他也不会被真相逼疯了。

    数日以来的谜团被一一解开,众人心中感慨万千,屋内一时寂然。

    贺观慢慢扶起了元向儒,替他理了理额发和衣襟,然后他痴痴地对那具冰冷的尸体说道:“阿儒,对不起。这次就让我试着懂你一回吧……”

    言罢,他便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拔出发簪,毅然决然地刺向了自己。

    青铜碎片一阵无序的翻滚,黑气渐渐消散。倒地的人也陆续醒了过来,他们好像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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