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琢从鹊宫出来后,赤尔上前道:“少将军,将军唤您去乾召殿议事。”
萧琢微微颔首,翻身上马,随后望了一眼点着灯火的那扇窗,叮嘱道:“把人看紧了,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但暂时别让她出门,也别让人进去。”
“是。”
萧琢轻叱一声,策马去了乾召殿。
殿内已经聚集了此次伐裴的诸多官员,他父亲萧巽坐在上首,神色凝重,见他来了,眉宇间的郁色变为了怒色。
萧琢知道他爹还在生他的气,但他权当没看见,草草行了个礼,往旁边设好的位置上一坐。
他的目光在殿中众人身上一扫,最后在白弋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白弋其实不是军中人,甚至不经常在大熙办事。
二十年前,如今的裴国君杀了世子上位,而后屡屡侵犯大熙。两国关系一时间交恶。
三年前,一位自称是裴国君当年追杀的世子,突出然出现在了大熙帝都武阴城。
他请求大熙皇帝助他复位。
大熙本就有意敲打屡犯不止的裴国,趁此机会便同意了。
一场攻伐,大熙先不动声色派了细作前往裴国打探消息。摸清了裴国的底,萧巽才能在十日内闪电般攻下裴都。
而白弋,就是裴国细作的总指挥。
白弋出身寒门,本是刑部一个无足轻重小吏,却不知如何认了宦官德濡做干爹。此后步步高升。
萧琢厌恶德濡,自然也就不待见白弋——少将军眼高于顶,不待见的人太多了。
“人齐了,魏衔,将目前形势说一说。”萧巽吩咐亲信道。
魏衔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后,道:“今日申时为止,我军已攻克裴国三十六大城中的二十八座,裴都已被全盘掌控,裴国君并裴都内官员、王亲,皆已收押在狱。”
“剩余八城以地势险要的娴城为首,娴城城主蒋磨率军顽抗,如今,张遂之将军领五万兵马驻扎于娴城外。”
魏衔说完,退回萧巽身后。
一人道:“娴城前有会泽江,背靠天术崖,难攻啊。”
另一人道:“不止如此,娴城周围七城以其为首,一城受损,别处兵马能立刻救援。这八座城池形成铁网,行动灵活,又坚不可摧。”
众人议论纷纷,皆是拿不出对策。
“将军,下官有一言。”坐在角落里的白弋突然出声。
众人望向他。
“鸣鹊有何妙计?”萧巽问。
白弋起身,作揖后缓声道:“诸位方才所说,娴城及其余七城紧密相连,难以攻克,并不止在于地势。白某私以为,更重要在于防御布排——根据白某在裴国三年所探得消息,这八座城池之间的联系,是娴城城主蒋磨一手打造的。其中要点,诸如烽火台、粮草库、巡防营等,皆由蒋磨亲信管理。”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瞥到了萧琢,眼中笑意加深,“擒贼先擒王,若有人能进入娴城,拿住蒋磨,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攻下这八城。”
萧琢被那毒蛇般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但他却不露半分厌色,只是从容不迫地笑了笑,盯着白弋。
他大概知道姓白的想做什么。
有人提出质疑:“白大人,您说的我们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说得容易,那娴城如今密不透风,固若金汤,一只鸟都难飞进去。更别提城主府,蒋磨周围层层守护,想取他的性命,难如登天!”
“是啊,我们之前已经派过人去了,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有人提出质疑:“白大人,您说的我们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说得容易,那娴城如今密不透风,固若金汤,一只鸟都难飞进去。更别提城主府,蒋磨周围层层守护,想取他的性命,难如登天!”
“是啊,我们之前已经派过人去了,没一个活着回来的!”
“这我倒是知道,那蒋磨的灵体是蝙蝠,周围稍有风吹草动,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哪怕是一根细小的毒针,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白弋笑了两声,道:“这些下官都知道,但下官以为,此法可行,只缺一个能克住蒋磨灵体的人罢了。”
此话一落,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斜靠在座位上的萧琢身上。
白弋望着他,笑道:“少将军,之前您一直忙于寻找帝姬,如今帝姬也找着了。以您的本事,取蒋磨的项上人头,便如同探囊取物。”
萧琢的手肘抵在扶手上,手指轻轻撑住脑袋,似笑非笑看着白弋。
那姿态看着散漫,却满是危险气息。
白弋眼中浮现出几分异样,他似乎没料到萧琢会顺着他的话说。
“少将军这是同意了?”白弋问。
萧琢微微坐直身子,淡声道:“不,恰恰相反。我不赞同杀蒋磨。”
众人皆是意外。
萧琢看向了自己的父亲,不疾不徐道:“裴国乃大熙属国,此次伐裴,意不在侵略,只为助裴国前世子夺回王位,还两国百姓安宁。我等一路走来,奉行的也是此道。”
萧巽眼中露出一抹赞赏。旁人却露出古怪之色。
这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且是良善将领的肺腑之言。但从萧琢嘴里说出来就有点不对味了。
毕竟这位少将军可是出了名的狠辣果决,只求胜,不问无辜生死的恶种。
萧琢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接着说道:“蒋磨此人,我也有所耳闻。其人聪慧,为政清廉,是造福一方百姓的良官。若杀了此人,会招致百姓怨怼,不利于前世子登基。”
原来是为了这个。众人心道,果然,少将军怎么可能“大发慈悲”。
“可蒋磨誓死不降,愚忠于裴国君,少将军又当如何?”白弋发问。
“白弋,”萧琢直呼其名,眼中有几分轻蔑,“你在裴国三年,竟不知道蒋磨之妻儿姊妹,皆在裴都么?”
话音一落,众人脸上皆露出惊讶之色,就连白弋本人都有些意外。
“这怎么可能?蒋磨家人分明都在娴城……”白弋眉头紧皱。
萧琢不理会他,接着对众人道:“蒋磨不降,却也不攻。其按兵不动,一是不确定裴都形势,担心家人在裴都的安危,二是不明白我军之意,担心成为亡国贼。只要我军将他的家人平安送回娴城,道清我军来意并非吞并裴国疆土,蒋磨不会不降。”
“琢儿,你如何知晓蒋磨家人在裴都?又在裴都的哪里?”萧巽问道。
萧琢起身,微微舒展身体,打了个哈欠,恢复了那纨绔散漫的模样。
“主帅,末将自是有法子知道。白大人耳目不聪不明,还不允许旁人做事得力么?”
萧琢轻笑一声,随后朝着萧巽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门。
议论声被甩在了身后,萧琢收起了轻慢之色,眉宇间带了几分凝重。
雨势渐渐小了,却仍然飘着雨滴。他接过亲卫的披风,随手披在了身上。
“少将军,为您准备的休息处是方仪宫。”
萧琢脚步一顿,吩咐道:“让人换个地方,我住鹊宫偏殿。”
亲卫有些意外,“鹊宫不是郡主的住处……”
萧琢瞥了他一眼,“不行么?”
亲卫连连应道:“属下这就让人收拾。”
·
程令仪潦草洗了头发,又擦了擦身子,然后钻进冰冷的被褥里,将自己蜷缩起来。
屋内生着炭火,但裴国的冷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她体弱生寒,再多的炭火也烤不暖她。
烧热本退了,到了半夜,又烧了起来。
程令仪轻轻搓了搓脚趾,觉得自己已经被冻得没知觉了。可分明已经加了两层被子。
迷迷糊糊间,她实在觉得冷,便掀开被子爬下床,去摸索汤婆子。
程令仪刚点了灯,头晕乎乎的,脚下一绊,跌坐了下去。
她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看得清东西,想唤人进来,却没什么力气出声。
此时,她再次对自己孱弱的身躯感到憎恶。
突然,她听见了敲门声。
萧琢的声音传来:“郡主,歇息了么?”
程令仪抓起一旁茶几上的杯子,用力敲了敲桌子。
下一刻,房门打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卷着外面的冷雨寒风进来,快步走到了她面前。
萧琢看着衣衫单薄坐在地上的女孩儿,她的脸颊通红,双眼半睁着,有气无力。
瞧着可怜极了。
但萧琢眼里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反而悠闲站在她面前,故作好奇问:“坐地上干什么?”
程令仪无语,他分明是明知故问。但凡不是瞎了眼的都能看出来她发了高热!
对这种狂傲自大的奇葩,程令仪又发了烧,是真的不想装了。
她毫不客气道:“扶我起来。”
“新身份适应的挺快,开始摆架子了。”萧琢道,“郡主,请人都不会请?”
“那你就看着我死吧。”程令仪脑袋涨呼呼的,半死不活地说。
萧琢冷笑一声,俯身将她抱起来,指尖碰到她的脸颊与手,发现她脸颊烫人,手却冰冷无比。
萧琢将她抱回床榻上,盖好了被子,转身出去,吩咐人喊女医过来。
紧接着,他又回到床榻边,看着缩成一团的程令仪。
她闭着眼睛,难受地捂着小腹,蜷缩着身体,似乎很冷。
萧琢眼尖地看见她下身衣裳沾着血迹,蹙眉问:“伤口裂开了?可我记得你下身并无伤……”
程令仪不回头都知道他在看哪里。
她撑着自己的身子翻过来,面对着他,目光幽幽。
萧琢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
他轻咳了一声,道:“失礼。”
程令仪压根没力气骂他,只是捂住发疼的小腹,闭着眼睛。
“少将军,女医来了。”门外,赤尔提醒。
萧琢站起身,让女医进来,自己出去。
女医为她诊脉后,又喂了她一些药,替她换了干净衣裳,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说:“少将军,郡主的伤势勾动旧疾,病势汹涌,虽然有凝魂丹镇着,但她本身毫无灵力,无法自愈,还是要受些罪。约莫半个时辰后,郡主的烧热便能退了。”
“好。”萧琢挥手,让赤尔送女医回去。
他重新回到房间,坐在床榻边,看着仍旧难受的程令仪。
因为常年饥饱不定,少女有点面黄肌瘦,像一捏就碎的瓷娃娃。但瘦削的皮肉却难掩美人骨相,反倒添了几分脆弱的柔美。
萧琢就这样看着她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温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说话语气却夹着阴森的厌恶。
“少将军还要做什么?”
霎时间,什么脆弱柔美都消失殆尽了。她不再是一根脆弱的小草,而是锋利的琴弦,长着毒牙的小蛇。
能杀人的那种。
萧琢道:“怕你死了。”
程令仪闭上眼睛。
但萧琢看见了——她翻了个白眼。
“你先不要睡,我来是为了问你话的。”萧琢道。
“少将军,你心是铁做的?”程令仪就没见过这种人。在她病痛的时候问话?有没有良心?
“今日事今日毕,本将军没有拖延的坏习惯。”萧琢道。他问过女医了,她已无大碍,问几句话而已,不会令她有什么事。
程令仪死死闭着眼睛,丝毫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
下一刻,萧琢竟伸手扒开了她的眼皮。
程令仪惊愕,刚要发作,却见眼前的少年用威严的目光盯着她。
他重复道:“我要问你话。”
程令仪知道了,这人就是个铁板,今夜不回答他,是睡不了好觉了。
她有气无力道:“行,我听,我听,我真可怜……”
程令仪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
“想喝水。”令仪感觉嗓子有些干,便说。
萧琢“嗯”了一声,转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令仪接过来的时候发现这竟然是温热的。
“饿了。”程令仪喝了水,感觉肚子咕咕叫。
她晚膳没吃多少。
萧琢露出无语神色。
程令仪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盯着他。
她就是要折磨这个烦人精。
萧琢忍了怒意,从腰间的空间收纳袋里摸出个小食盒,打开了后,里面是一块块软糯香甜的米糕。
“就这个,将就点。”他将食盒递到她眼前。
程令仪虽然没有食欲,但为了填饱肚子,还是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吃。出乎意料的,这米糕不是很甜腻,温暖了口腔,吃起来不费力气,很舒服。
她吃完了一块,望着盒子里剩余的米糕,又抬头看了萧琢一眼。
萧琢看见她那由黯淡变欢喜的目光,嗤笑一声,大方地将食盒往前一送,道:“全给你了。”
令仪又捡了一块吃,问道:“少将军竟随身带小食盒?”
萧琢不以为意,“今早做剩的东西,没来得及扔。”
程令仪手指一顿,不是因为这是“做剩的东西”而生气,而是犹疑道:“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