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沤录》:“烈火照长夜,画戟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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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濡得意洋洋想着,替陛下除了这两大心头之患,公主元玉狩得了好处,他德濡也讨好了两边,总不会吃亏的。
“德公公啊,”林惊台突然出声问,“数月前,下官劝你杀了程令仪,你寻了穆合人帮忙?”
德濡微微一愣,随后道:“正是。”
林惊台眼含笑,声音恭谨:“下官想请教德公公,您是允了穆合人什么东西,能让他们为你办事?”
德濡见他姿态谦卑,不免有些得意,道:“怎么,林大人也想分一杯羹?”
林惊台道:“穆合部与我朝关系紧密,光是茶马贸易的油水就叫人心痒了。下官真心求教公公,给口饭吃。”
德濡哈哈大笑,随后低声道:“茶马贸易那点油水算什么?林大人若想吃大鱼,不如……”
德濡说完,林惊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穆合部近几年屡屡攻破我边关城池,还得了我朝秘药,竟是德公公您的功劳啊。”
德濡摆摆手,道:“那些贱民的命能给咱们换点东西,也算他们的福气。”
正当此时,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跑来,尖叫着喊:“公公!白大人,白大人他……”
德濡一惊,连忙问:“他怎么了?”
小太监惊恐地抖着声音道:“死了。”
德濡险些眼前一黑,他问:“谁,谁杀的!”
小太监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林惊台身上。
德濡尚未反应过来,突然感觉脖子一凉。
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脖颈里喷溅出的血。
林惊台收回割喉的薄刃,用手帕慢条斯理擦干净,走到了德濡面前,歪着脑袋欣赏他的惊恐神情。
德濡捂着脖,伸手指着他,“你……你……”
林惊台微微笑道:“用公公这条贱命,为下官换公主欢心,也算公公的福气。”
·
大殿之内。
令仪的四肢被灵力化作的绳子绑住,另一端分别被握在四名灵师的手中。
一名年老灵师口中念咒,手掌覆在她眉心之上,施法将神骨抽离。
神骨与她的血脉相连,剥离神骨之痛,堪比抽筋扒皮。
令仪必须保持清醒。
她必须留住半根神骨,不让自己陷入绝境。
如此,她的痛苦成倍增长,脸色苍白无血色,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染湿了衣裙。
她只感觉有两股力量,要把她撕成两半,那种痛苦不是阵痛,更不是持续得让人麻木的痛苦,而是不断加强的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支撑下去的。
她只是逼迫自己忍住,求生的渴望让她想不了其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手指蜷缩着,指甲掐进了掌心,牙齿死死咬住,浑身都在因为痛苦而颤抖。
但她甚至不曾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老灵师剥离过许多人的灵核给皇帝续命,哪怕只有短短三息,那些人皆是痛不欲生、撕心裂肺喊叫。
可面前这位姑娘,剥离神骨持续半个时辰的痛苦,胜过剥离灵核百倍,她竟然从始至终没有喊痛过一声。
这几乎……让人生畏了。
皇帝焦急的催促声响起:“还未剥离出来么?!萧家和程家已经攻到佩懿门了!”
老灵师道:“陛下稍安勿躁,就快剥离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骤然大现,伴随着令仪的第一声惨叫,一根纤长的青骨从她的眉心被抽里出来。
春神骨骤然离体,强大的力量震开了四面的灵师,皇帝身前的灵师及时护住了他。
令仪骤然倒地,口中溢出鲜血。很痛,她很想闭上眼睛昏迷过去。
随春意在她神识海中焦急唤道:“主子!撑住了!别睡过去!”
皇帝看着那青骨,激动颤抖道:“神骨……神骨!快快将它拿来!”
老灵师立刻将那神骨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小心翼翼触碰神骨,顿时感觉一阵春风化雨般的神力涌进了身体,让他枯朽的身躯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
大殿中央,程令仪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春意,春意……”
“主子,我在!”随春意应答。
“情况有变,不能让他融合……杀……”程令仪陡然提高声音,“杀了他!”
方才,她听见了皇帝说的“萧家和程家已经攻到佩懿门了”,便陡然明白,萧琢还是来了。
不止他来了,萧家也跟着他来了,还有程家。
本来,程令仪是要牺牲半根神骨,换萧家程家平安。可如今局势至此,皇帝和两家已经撕破了脸皮。
如果让他融合神骨,下一步就是要以谋逆之罪处死两家。
绝对不行。
如今,只能杀了他。
皇位之上,皇帝大笑,将至宝捧在手心,道:“快!将它送入朕的神识海!朕要与神骨永享长生!”
老灵师刚要施法,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皇帝疑惑抬眼看去,却见老灵师睁圆双目,脖颈上有一道细细的血口。下一刻,无数鲜血骤然从血口中迸溅而出。
皇帝被吓愣住,附近的灵师纷纷做戒备。
众人只见大殿中央,那被抽离神骨、濒死的程令仪竟硬撑着站起身。
她的面前,陡然出现了一个邪美的少年。
随春意亮出尖牙,“死皇帝,敢这样害我主子,老子活吞了你!”
少年陡然朝他而来。
皇帝喝道:“拦住他!”
灵师纷纷而上,却被少年一一拧断了脖子。
随春意一口咬断一人的脖颈,将那人破布一样扔到一边,一步步往皇帝面前走去。
皇帝瘫坐皇位上,颤抖着看着他,“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程令仪!你胆敢弑君!程令仪!你——”
随春意陡然扼住皇帝的脖颈,怒喝道:“你也配喊她的名字!”
帝王挣扎着,腿脚乱蹬,目眦欲裂,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朕……是……皇帝……”
下一刻,随春意拧断了他的脖颈。
皇帝陡然失去力气,双手垂落,死不瞑目。
随春意嫌弃地将手指在衣服上擦擦,随后立刻捡起地上的神骨。
然而一道白光闪过,他感觉手指一烫,下一刻,神骨竟然消失无踪。
随春意大惊:“主子!神骨!”
令仪扶着柱子,面色惨白,“先别,别管……我们快走——”
随春意立刻扶住她往大殿外走去。
然而,当他们触碰殿门时,却被一道强悍的力量拦住。
随春意的手指几乎是立刻被那力量腐蚀成了白骨。
“是神火……有人布了结界,要用神火烧了整座大殿!”随春意声音微微颤抖,“主子,我们出不去了……”
暴雨之中,神火攀沿而上,不断吞噬这座雄伟的宝殿。
这是一场凡间的雨浇不灭的火,要烧死凡间的帝王,和不足为惜的凡人程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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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大盛,林惊台快步离去。
等他赶到元玉狩身边时,元玉狩砍完一个人头,低声问:“如何?”
林惊台道:“神火已经烧起,皇帝必死无疑,殿下大仇得报。”
元玉狩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蹙眉问:“她呢?”
林惊台淡声道:“还在大殿。”
元玉狩骤然惊道:“林惊台!你没将她带出来?!”
林惊台冷声道:“程令仪已经成为殿下心魔,活着只会阻碍殿下大计!死在今日是她的命数——”
“滚开!”元玉狩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随后猛地推开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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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琢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他的弯刀碎了,程蕤宾为他带来了亲手锻造的画戟。
那是一柄重戟,需三人抬着。可它很趁萧琢的手。
少年将军便是用这柄刚刚开刃的画戟荡平了一队又一队阻拦之人。
血或者是雨水挂在他的睫毛之上,为他的视野染上了模糊之色。他不知疲倦地杀人,往前走,往前走。右臂折了,便用左臂,右胸被砍伤,但左心还在跳动。
他便能一直一直往前走。
谁挡他的路,便只有断首的结果。到最后,三督阁拦不住他,金吾卫拦不住他,帝王的暗卫也拦不住他了。
他终于走到了大殿长阶之下。
萧琢微微仰头,看见了一片火光。
眼前好像很模糊,又好像很清晰。
火……令仪还在里面!
萧琢的心好像忽的醒过来了,然后肝肠寸断。
他疯了一般迈上长阶。
他要去救她。
他要去救她!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腿早已受了严重的刀伤,狼狈跌倒在暴雨中长阶上。
这大殿之前的汉白玉长阶,他曾披着轻甲,在众人歆羡目光之下一步步走上,接受封赏与赞和。
而如今,骄傲的少年将军却几乎是以一种落魄发狂的姿态,手脚并用往上爬。
皮肉擦过台阶,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绽开,卷入了细碎的石子。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恐惧,他喊着她的名字,跌跌撞撞往火海去。
赶来的秦律与赤尔看见那大火,当即上前拉住萧琢。
两人才勉强将他硬生生拦住。
“少将军!那是神火!不能去!”
“少将军!”
“给老子滚开!”萧琢一拳砸在秦律脸上。
他手执画戟,猛地砸向殿门。神火却顺着画戟攀上他的手臂,腐蚀他的血肉。
“少将军!”赤尔惊骇。
萧琢没有后退,他扔开画戟,竟用肩膀去不断撞击殿门。
神火顺着他的手臂攀到他的脸上,甚至开始灼烧他的灵体。
萧琢再次撞门时,一道强悍的力量陡然将他击退,令他呕出了鲜血,眉心中的灵骨断裂。
“少将军!”赤尔连忙扶住他。
萧琢抹去唇边血,双目死死盯住那道大门,“不就是神火么……我今天要救她,什么火也拦不住!”
下一刻,麒麟灵体骤然出现,庞大参天。
“麒麟……”萧琢看着大殿,眸亮如星,周身骤然燃起烈火。
“破!”
麒麟仰天长啸,下一刻,浑身浴火,犹如利箭一般整个撞向殿门。
神火疯涨,裹上整个麒麟。然而,萧琢的灵力没有退让半分半毫。
无数灵力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
天幕之下,两道火焰相抵抗,照亮了半边天空。
元玉狩赶来时,望着身处烈火中的萧琢,喊道:“萧琢!你疯了!你在燃命火!”
命火燃起,便是不死不休。
今日撞不开这道门,萧琢就死无葬身之地。
烈火灼身,燃料是他的寿数。
火舌卷上少年的脸颊,却令他眸中愈发爆发出狂意。
麒麟怒吼着,带着主人的意志,狠狠撞向那扇门。
一声震天轰响之后,殿门陡然打开,神火竟后退了!
“撞开了!”赤尔惊喜喊道。
·
令仪在火焰中感到窒息,意识越来越模糊。
随春意将她护在身下,替她阻挡神火,一边大喊:“主子!不要睡!醒醒!外面已经有人来救你了!是萧琢!你的萧琢来了!”
萧琢。
听到那个名字时,令仪有一瞬间的清醒。
她费力睁开双眼,看向那扇殿门。
他来了么?
殿门不断震动,神火乱卷,好似在与什么搏斗。
最后,在程令仪昏迷前一刻,殿门轰然倒塌,殿外狂风暴雨之下,麒麟屹立天地,浑身浴火。
而雷暴之下,少年用画戟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火焰腐蚀了他的血肉,使他丑陋如恶鬼,又使他光耀如神明。
随春意已经回到了她的身体里,程令仪撑着自己的身躯爬起来,跌跌撞撞往他的方向走去。
最终,少年扔开画戟,上前接住了跌倒的她。
“令仪,你不准……”萧琢的声音沙哑而带着些许颤抖,“你不准再丢下我了”
程令仪模糊地看着外面的雨幕。
她的生命里好像有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雨。
它是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使人永远徘徊在幽冷、爬满蛇虫鼠蚁的沟渠里的。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用生命做灯火,给自己点燃光亮,撞得头破血流也要从这雨幕中逃出去。
可是现在她突然不害怕了。
因为他来了。
他把她从烂泥里一次次捡起来,擦干净,告诉她,不要害怕,你很好,你做的一直是对的,你一定会走出去。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平安长大、振翅翱翔的那一天。
令仪轻轻伸手抱住萧琢,“萧琢,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掉进了我的手里,掉到了我满是污泥的世界里。
萧琢紧紧拥抱她,“可在我这里,你才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