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望椿二十三年盛夏,宦官德濡勾结穆合部,意欲抢夺神骨,命白弋率三督阁谋反弑君。萧将军与程相联手平叛,长公主元玉狩亲手斩杀白弋。
秋,长公主拥立太子登基,次年改元“钦安”。
与此同时,穆合部大军兵临三州,西北军情告急。钦安帝命少将军萧琢挂帅,率军御敌,远赴西北戍边。
那日大火之后,神骨失踪,程令仪命在旦夕,春神令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然而沈琅镜说,如果找不到失踪的神骨,她活不了几年。
当程令仪醒来时,众人发现,她的神思被封闭了——她如今已变成了懵懂无知的孩童心性。
沈琅镜找不出确切因由。
新帝登基后,命沈琅镜为程令仪师父,亲自照顾她,并让她住在太皇太后宫中——萧家和程家都知道,这是新帝对两家的忌惮,也是对萧琢的警告。
毕竟别人不知道,新帝却清楚得很,这两家可不是为了什么勤王才动手的。
在元玉狩的劝说下,两家也想减少与新帝的矛盾,同意了让令仪居住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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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琢离京前来看望程令仪。
她躲在沈琅镜身后,小心翼翼地拿眼看萧琢,身子却仍旧往后缩。
“令仪……”萧琢喉间一涩。
她竟然真的不认得他了。一开始他还以为她神思封闭只是暂时的,可是这都过了几个月了,她还是认不出他,害怕他。
萧琢又往前走了半步,令仪突然惊叫起来,将手里的麒麟布偶狠狠砸向他,惊恐地往后退,抱着沈琅镜哭起来。
“师父,回家,回家……”她无助地重复着这个词。
萧琢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静静望着她,心如刀绞。
沈琅镜连忙拍拍她的背,道:“好,我们回去。”
他搀扶起令仪,令仪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沈琅镜道:“少将军,她的情况还是不好,我便将她先送回寝宫了。”
萧琢轻轻点头。
萧琢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捡起地上的小麒麟布偶,一言不发。
一旁一直看着的元玉狩走到他身边,淡声道:“不只是不认得你,她如今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不准别人碰,只有国师勉强可以安抚她。”
萧琢捏紧小麒麟。
元玉狩望着他,道:“边关紧急,你也该离开了,萧琢。”
萧琢将麒麟布偶放入怀中,声音冷了一些:“告诉林惊台,如若他再敢对令仪做什么,下次废的就不是两条腿那么简单了。”
萧琢知道是林惊台谋划了一切,还差点烧死程令仪后,直接废了他两条腿。
“长公主,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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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椿二十三年秋末,萧家三公子率麒麟卫奔赴西北戍边。
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何时停止,更不知道他下次被召回京,会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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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默州学府。
默州学府本是默州当地玄门世家周家所建族学,后来逐渐壮大,吸引了天下众多学子前来求学。
前年,默州学府被收归大熙国子监,成为正规的地方学府,不再只是私学。
至于学监,仍旧保持旧制,由周氏家主担任。
如今的学监,正是周家历任以来最年轻的家主周廷训。
此人天赋出众,灵体是竹叶青蛇,修得一手好飞刃。
他的竹叶灵刃,默州之内几乎无人可以躲过。
但今夜,周廷训遇见了第一个毫发无损躲过的人。
那躲过他灵刃的少年眼下乌青极重,唇色血红,瘦削的脸颊苍白,五官却精致,透露着些许诱人。
不像常人,倒像是艳鬼。
周廷训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少年,露出一个笑来,“敢问阁下姓名,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少年勾了勾唇,道:“你就是默州学府学监周廷训?也不过如此。”
周廷训笑而不语,心道,八成又是来挑衅的。他一年要打多少场架,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然而,那少年打了个哈欠道:“我家主子想同你做个交易。”
“在下不是生意人。”周廷训笑道。
少年嗤笑一声,抬手,五指凌空一抓。
周廷训身子一震,整个人向前一飞,脖颈就被少年捏在了手里。
周廷训大怒,他还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
他手中催动灵力,四周八面瞬间出现无数灵力化作的竹叶,竹叶如刀,猛地尽数没入少年的身躯。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少年躲都没躲,任由竹叶灵刃穿过身体,血流不止。
少年扬眉:“你除了这点招数,没别的了?”
周廷训拧眉看着他。
这不可能。
此人浑身都被竹叶灵刃穿成了筛子,怎么可能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甚至动都没动!
少年手中力道加深,周廷训感觉到了脖颈快被捏断了。
“我家主子脾气好,看得上你才说要与你做交易。但小爷我耐心不多,也瞧不上你,”少年笑起来,美若艳鬼,“周廷训,你听还是不听?”
周廷训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轻轻点头:“行。”
少年冷笑一声,松了手,把他扔了出去。
周廷训咳了几声,警惕地看向少年,问:“阁下的主子是谁?有什么交易要与在下做?”
少年不顾满身血洞,坐在他的桌案边,随手拿起桌上的糕点开始吃,一边吃一边含糊道:“我家主子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主子要开创一个宗门,请你做右护法。”
周廷训眼角抽搐,耐着性子问:“为什么要请我?”
“因为你是默州学府学监。”少年道,“你手底下,是不是有很多没有灵体的寻常学子?”
“正是。”周廷训回答,“那又如何?”
“你觉得他们过得如何?”少年又问。
“自然很好。”周廷训道。
少年翻了个白眼,道:“真会睁眼说瞎话。默州学府之所以格外出众,正是因为你们招收天下有才之士时,不止招收有灵体的灵师,更招收普通人,而天下其他学府,没有一个招普通学子。他们过得究竟如何,你心里真不知道?”
当然知道。周廷训自幼就跟随父亲在学府,见过无数投奔而来的普通学子。
他们没有灵体,空有一腔抱负却无处实现,平日里饱受灵师学子欺凌,生活贫困,只能一边为学府做工,一边读书。
即使是才能胜过灵师学子百倍,入仕之后也只能做籍籍无名的小吏,没有出头之日。
周廷训道:“阁下究竟何意,不妨直说。”
少年咽下糕点,道:“如今,我主子能让这些学子拥有操控灵力的机会,帮他们翻身,而你这个学监,将会成为改变天下局势之人。你要不要试试?”
周廷训惊诧至极。
从古至今,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让普通人操控灵力。
他按下意外,问道:“若我不同意,又该如何?”
少年从容道:“当然是杀咯。你们默州学府内多的是想做这件事的人。我主子是欣赏你,才先给你这个机会。”
周廷训:……
看来今日必须得同意了,至于后事如何,以后再说。
周廷训也不是犹犹豫豫的人,当即道:“好。”
少年见他同意,松了一口气,道:“得嘞,任务完成,我先走了,之后我主子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把桌上的糕点连碟子一起端走了。
周廷训哭笑不得,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饿死鬼?
“阁下不告诉我阁下主人的名字,好歹告诉我你的名字?”周廷训问。
他想着,先知道少年的名字,再打听他主子的名字。
少年眨眨眼睛,回答道:“随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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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荷开了又败,菊花之后百花杀,冬去春来又惊蛰。
岁月在指隙间缓缓流淌。
新君登基,东南水患解决,西北边境越发安宁。一年又一年,新鲜的事赶走了旧事儿。
武阴城逐渐从那夜血海的恐惧中脱离出来,只是偶尔会在暴雨天惊魂噩梦一场。
钦安三年冬。
逢了年关,风雪纷纷而至。
细密的雪子落在瓦檐上,大片大片的白遮住了宫殿琉璃瓦。
少女披着大氅,拥着手炉,站在檐下,仰着脑袋看天,目光纯净。
“令仪,怎么站在这么冷的地方?”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少女的眼中露出欣喜,低头看到了来者。
那人立于阶下,恍若琼花,一步一动,雪影相随。
令仪将手炉塞给身边的小丫鬟,拎着裙子跑下玉阶,朝着他扑过去。
她的步伐一个不稳,险些跌倒,却被他轻柔地接住。
程令仪落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顺势伸手搂住他的腰肢,仰着脑袋,盯着他傻傻地笑。
小丫鬟也跟着上前来,对着来者行礼道:“奴婢见过国师。”
沈琅镜微微颔首,扶着粘着他不放的小郡主,温声问:“令仪,怎么了?”
“想。”令仪望着他,脆脆地回了一个字。
“想什么?”
“想师父。”令仪笑得灿烂。
三年深宫,沈琅镜将她养的白白嫩嫩,比十六岁瘦弱时长了许多肉,瞧着愈发清丽。
出落成大姑娘了。三年来已然成为程令仪半个老父亲的沈琅镜欣慰想道。
沈琅镜听见她的回答,淡淡一笑,随后问:“此次为师离宫一月,是久了些许,令仪是否听太皇太后的话?”
令仪点点头,“嗯!令仪乖乖!”
沈琅镜看着满眼乖巧的小郡主,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乖就好。”
他牵起小郡主的手,往屋子里走,边走边道:“为师此次去了邕州,给小令仪带了许多吃的,进屋暖暖和和吃,好不好?”
令仪坐在榻边,欢快地晃荡着脚,等着他将吃的拿出来。
沈琅镜将各色点心、小吃摆了一桌子,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她的嘴边。
他静静地看着咬着糕点的令仪,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三年前剥离神骨后,沈琅镜用春神令留住她的性命,并收她为徒,助她静修养身。
起初,这位小郡主谁也不让靠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哭,是沈琅镜端着药碗,走进她的房间,耐下心给她喂药。
她咬了他,咬出了血印子,可他却一动不动,仍旧温柔地哄她吃药。
沈琅镜记得自己用一个麒麟布偶哄她的时候,她眼中露出了些许好奇与开心。
之后,沈琅镜每日都会来陪她,或是带来布偶给她玩,或是端着碗给她喂饭,他吃一口,她再吃一口。
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安静静陪着她。
没过几日,她便只亲近他,愿意拜他为师,一口一口喊着“师父”。
三年下来,她不再像最开始那样见到人就害怕了。但还是最喜欢他,最亲近他。
亲近到,沈琅镜对她已然有了感情,不再只将她视为寻找句芒的线索,而是将她逐渐当作了真正的徒弟、小辈、孩子。
他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师父,也吃。”令仪举起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
沈琅镜目光难得软下来,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点心,很甜。
她是个聪慧乖巧的孩子,纵然失去神骨,封闭了神思,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变成痴傻儿,而只是永存天真,像个几岁的孩童那般。
她会捉小蝴蝶送给他,还会省着一两块点心留给他,是个乖得让人怜爱的好孩子。
三年过去了,她重新认识了所有该认识的人,除了曾经与她亲近的萧琢。
想起萧琢,沈琅镜目光中的笑意微微淡下去。
萧琢戍边三年,今年冬黎王妃诞下千金,他作为弟弟,理应回京看望姐姐。
萧巽趁机请命,让皇帝召回他。
三年前那次的争乱,元玉狩与如今的皇帝都没有过于追究。毕竟元氏皇朝还要依靠萧家带兵御敌,程氏门生故吏良多,也不能撕破脸皮。
萧家和程家这几年也都收敛不少锋芒,因此,皇帝同意了召回萧琢。
过不了几日,萧琢就要回来了。
看太皇太后的意思,还是想将令仪嫁给萧琢,皇帝也有意撮合,以向两大世家表修好之意。
可是没人问过令仪的意见——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傻子,不会有意见。或者不重要。
三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真正尊重过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