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镜想着,突然,令仪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回神,问:“怎么了?”
令仪歪着脑袋,“师父不开心。”
沈琅镜轻笑一声,低声道:“为师没有不开心,只是想问令仪一个问题。”
程令仪趴在桌案上,问:“什么呀?”
沈琅镜思虑片刻,问道:“令仪会想要嫁人么?”
令仪果断道:“不要。”
如此果断的回答,好像与九百年前那个少女的声音重叠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玄冥。永远不会。”那个承诺他一直记着。
可是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承诺了。
“为什么?”沈琅镜看着她的眼睛。
令仪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因为,令仪有师父呀!”
沈琅镜微微一怔,少女的目光太过赤诚,好似真的将他当做了万般可信的人。
“我要和师父待很久,”令仪站起来,张开手臂,夸张道:“有这么这么这么——久!”
她又乖乖坐回去,撑着下颌,眼睛弯起来问他:“师父会不会离开令仪呢?”
沈琅镜看着她那双眼睛,并不言语。
会的,只要从她身上找到句芒的下落,他就该去找句芒。
·
大熙公主府书阁内,炭火烧得旺。
此间的主人坐于书案边,凝神翻着手中折子。
半晌,炭火弱了些,侍儿上前添炭,却被横斜里飞来的卷帙打断了动作。
侍儿吓了一跳,慌忙跪下,眼见着面前的火里烧着个折子。火焰烧的快,很快吞噬了那上好的纸张。
侍儿只隐约瞥见“弄权”二字。
正当满屋屏息,不敢出声触公主霉头的时候,一道仓促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一道修长身影裹着风雪,打帘钻进了书阁。
“公主。”那男子一身赤色官服,正是凤凰卫的打扮。
元玉狩屏退侍儿,端起案上的茶水慢饮,“讲。”
“凤凰司暗查,今晨秀妃派人出宫,进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是太皇太后的母族,更是瑾王的外祖家。
元玉狩沉默片刻,唇边溢出一声笑来,眸光沉沉,“看来她在陛下身边不得意,想要投靠瑾周了。”
林见山蹙眉道:“秀妃的妹妹虽然是瑾王妃,但她自己到底是陛下的妃子,怎么会如此大胆……”
林见山咬咬牙,大着胆子说了下去:“若她已倒戈向瑾王,留在陛下枕边岂不是祸患,公主,是否要除掉她?”
“你以为光凭秀妃,有这个胆子去攀附国公府?那可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元玉狩轻声叹息。
“公主的意思是,”林见山略一思虑,诧异道,“您是说,秀妃得了太皇太后的允准?太皇太后想要……废君?!”
元玉狩道:“尚未到这个地步。”
房内一时间寂静无比,只有炭火哔啵燃烧声。
“继续盯着吧,除了太皇太后和秀妃,瑾王那边也要留意,有什么消息及时告知我。”元玉狩揉了揉眉心,吩咐道。
“是。”林见山转身准备退下。
“林见山。”元玉狩唤住他。
林见山回身,“公主还有何事吩咐?”
“泽英郡主最近可还好么?”她问。
林见山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他抓了抓后脑,似乎有些犹豫,“郡,郡主她,在忙着准备过年呢。”
“怎么忙的。”元玉狩端起茶碗。
“国师办完事回来了,郡主就整日粘着他,让他带她出宫采买东西了……”林见山说着心虚。
他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元玉狩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
疏疏落落的雪中,马车缓缓停下。
沈琅镜先走下马车,随后转身扶出程令仪。
令仪浑身都被裹进大氅内,她微微抬起兜帽,眼睛滴溜滴溜转,好奇地看着大街上的一切。
“好好看呀。”程令仪凑到了一个糖画摊子边。
她歪着脑袋仔细观察摊主是怎么画的。摊主画好一个小兔子,递给小孩子。令仪就拍拍手,道:“好厉害呀!”
沈琅镜看着她,道:“令仪也喜欢吗?”
程令仪点点头。
沈琅镜拿出荷包,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摊主身边,道:“麻烦阁下些许,这位姑娘需要什么,您便画什么。”
摊主眼中露出欣喜,应道:“好嘞!姑娘,你要画什么?”
程令仪仔细想了想,道:“我要小狗!”
摊主应声:“好嘞!”
糖浆流转,转眼间,一个活灵活现的小狗便好了。
程令仪举起那小狗,看了看,摇摇头:“不对不对,一点都不像!我要的是那种小狗……眼睛大大的,很可爱,笑起来好好看的小狗。”
摊主想了想,道:“好!我再给你画!”
摊主按着她的要求又画了个小狗,程令仪仔细打量了片刻,还是摇头:“不好看!你画不出来,我不要画了!”
说完,她便赌气转身离开了。
沈琅镜追上她,哄道:“令仪,我们再去找别的人画好不好?”
程令仪突然转身抬手搂住他的脖子,道:“师父,我饿了。”
沈琅镜愣了愣,只觉得这小姑娘转变太快,笑了笑,无奈道:“好,那我们去吃东西。”
两人刚要继续往前走,却被一人拦了下来。
“国师留步。”紫娘看了一眼令仪,道,“鸿水门左护法捉到了,公主殿下请国师立即去凤凰司襄助审问。”
沈琅镜双眸微微冷着,道:“现在?”
紫娘笑道:“现在。”
“我先将郡主送回宫。”沈琅镜道。
“不要,不要回去。”程令仪却委屈道,“我要玩!”
沈琅镜一时无奈,道:“令仪乖。”
紫娘却走过去,道:“小郡主,紫娘陪你玩好不好?”
程令仪之前见过紫娘不少次,或许是因为都是女子,她对紫娘比较亲近。于是,她走过去抱住紫娘,道:“我要跟姐姐玩!”
沈琅镜看着她搂住紫娘的手,眼中露出几分冷意。
紫娘笑道:“国师,放心吧。凤凰司的人随时跟着,绝不会让郡主出事。”
沈琅镜思索片刻,点点头,转身离去。
暗处。
一名男子静静观望着沈琅镜离开,又将目光放在了那一蹦一跳的小郡主身上。
“老大,沈琅镜应该是被元玉狩叫走了。左护法怕是得掉几块肉。”一威猛刀疤脸在一旁道。
男子的目光仍旧追随着程令仪,漫不经心道:“随春意那混账向来狂傲,叫他去凤凰司吃点苦头也是好事……怎么摔了。”
男子微微拧眉,语气里染上了担忧。
刀疤脸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雪团子一样的小姑娘摔了一跤,趴在地上。
刀疤脸笑着调侃道:“老大,我看你盯着那小郡主看了许久了,怎么,难不成那就是您喝醉酒时候说的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男子瞥了刀疤脸一眼,道:“闲得慌就去看把心经抄上一百遍。”
刀疤脸立刻闭嘴。
那边,程令仪摔了一跤,摔破了膝盖。
紫娘看着面前哭唧唧的小姑娘,一阵头疼,连忙买了根糖葫芦哄着,带她去医馆。
医正仔细查看了一番,道:“没什么大碍,处理一番休息片刻就好。”
紫娘松了口气,程令仪却嚷嚷着:“姐姐,我要吃东西,我肚子好饿。”
“好好,你要吃什么,我让人去给你买。”紫娘应声。
“不要他们!我不吃别人的东西!”程令仪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姐姐买的我才吃!”
她委屈着个小脸,紫娘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忙应道:“我去给你买,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啊。”
凤凰司暗卫都在看着,紫娘十分放心。
紫娘出去后,医正又端来一碗药,道:“姑娘喝了这个药,歇息片刻吧。”
令仪乖乖地喝完药,躺下睡了。医正将帘子放下来,遮住了她的身影。
·
刀疤脸正想着怎么糊弄这一百遍心经,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谁啊?”刀疤脸一警惕,手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大刀上。
“你主子。”一道女声传来,语气淡然。
刀疤脸立刻松了一口气,开了门弯腰笑道:“哎呦我的好主子,您怎么大白天就出来了?”
这话说得好像她见不得光。
女子一身素色衣裳,脸上罩着鬼面,缓步走进来,道:“周廷训在何处?”
刀疤脸尴尬一笑,“周哥他,他……”
女子微微撑着下颌,语气含笑,目光却森冷,“他死了?”
“没死。”一道男声传来,“出去买了些点心。”
周廷训一袭青衣,走进房间,对着女子恭谨行礼:“门主。”
女子不用他寒暄,开门见山道:“随春意被捉了?”
周廷训道:“是,惊动门主,是属下办事不力。不过门主放心,今夜属下便将他救出来。”
女子的手指轻轻敲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沉思片刻,道:“不急,先让他在凤凰司吃些苦头,再透露些消息。”
周廷训没想到自己和她不谋而合,随后又问:“透露什么?”
“三年来,凤凰司和三督阁一直找不到我的一点踪迹,反而不好。”女子轻笑两声,“让小随告诉他们——我会在默州学府开设的弥花宴上出现。”
三年前,一股势力在默州附近崛起,号称“鸿水门”。
他们的弟子大多是没有灵体的凡人,却能使用灵力,甚至使用邪祟之气。据说他们屠灭了周遭几大灵师世家,一时间威名震震。
起初,朝廷没有当回事,只命张东流将军率兵平叛。
谁知三万灵师去了一个月,连鸿水门老巢的门都没摸到。
直到某天清晨,将士们醒来,发现主将张东流失踪了。
大熙皇帝收到了一份“礼”,看样子是一桶美酒。
可皇帝打开一看,里面泡着张东流的人头。
皇帝震怒,直接命公主元玉狩带兵剿寇。
所有人都觉得这鸿水门完了。毕竟元玉狩拥有凤凰灵体,天生能镇压普通灵体的灵师。她带兵又好,当年东南匪患不过半年就剿灭了。
可令人惊愕的是,元玉狩竟然吃了败仗。
五万大军被困山坳阵中,元玉狩为破阵强行催动灵体抗衡秽气,身负重伤,只能班师回朝养伤。
至此,天下大骇。
之后的三年里,朝廷专心致志剿灭这批邪门,有得有失。
但从始至终,朝廷都没见过他们的头领一面,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灵体,却能操纵灵力和秽气。
就连向来通晓天机的国师都道不知。
三年查下来,他们只知道门主称为“凌阙”。
而那凌阙,正是周廷训眼前这位女子。
周廷训看了一眼刀疤脸,吩咐道:“你先下去。”
刀疤脸应声退下。
房间内只剩二人,周廷训为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
忽然,一条红蛇猛地从她袖中窜出,竖瞳冷冷盯着他,露出了毒牙。
周廷训笑道:“门主,你这小蛇怎么还是不喜欢我。”
“你的灵体是竹叶青,同类相见,它便容易紧张。”凌阙抬手安抚下小蛇,小蛇乖巧地缩回袖子,盘在她的手腕上。
周廷训想了片刻,又道:“萧灵机要回武阴了,你可知晓?”
“知道。”凌阙淡声应答,“元玉狩屡战屡败,萧灵机此时被召回京,皇帝是存了让他来对付我们的心思。”
“他?为何是他?一个毛头小子罢了,他老子萧巽还在呢,哪里轮得到他?”周廷训有些诧异。
“因为他的灵体,是神兽麒麟。”凌阙回答,“对付我们这帮子邪魔歪道,最合适不过。”
“那恐怕……难对付。”周廷训蹙眉道,“凤凰只能镇压灵气,最怕邪祟之气,我们还能打得过。但麒麟不仅灵气强悍,更能净化秽气,若是萧琢带兵攻打,我们如何应对?”
周廷训一激灵,道:“不如,直接暗中杀了萧琢?”
凌阙缓缓抬起头,静静看着他。
周廷训干笑一声,道:“我就是说说,就是说说。”
“萧琢你不必管,我会亲自处理他。时辰快到了,我先回了。”凌阙走了几步,又回身道,“还有一件事——你们凿的是什么破密道?直接叫我掉了下去,险些摔死。重修!”
“是是是,立马重修。”周廷训无奈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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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司大狱。
沈琅镜与元玉狩面对着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一时间沉默,就连林见山都无语了。
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