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

    “我说,你们还没回答我呢,吃没吃过宣凤大街上的栗子糕啊?好吃死了,我真的诚心诚意建议你们吃两口。还有那个琼玉楼的肉包子,虽然贵,但架不住好吃啊……你们这儿伙食太差了,能不能改进改进,好歹我是个重要凡烦犯人唉。”

    都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了,竟然一点都不喊疼,还喋喋不休抱怨大牢里伙食差。

    元玉狩额头青筋直跳,终于忍不住喝道:“闭嘴!”

    刑架上的少年闭上了嘴巴,随后又忍不住说:“今晚吃啥?”

    沈琅镜扶额。

    “公主,您确信他是鸿水门左护法随春意么?”林见山不得不怀疑了。

    他来这儿审了快两个时辰,用了不知多少狠招,最后除了听这人在这儿叨叨叨报了一大串菜名,什么都没问出来。

    元玉狩道:“本宫跟他交手多次,怎么可能认错?”

    随春意点头赞同:“是的,玉狩,你不会认错。”

    元玉狩一鞭子抽在他身上,“谁准你唤本宫名讳。”

    随春意瘪着嘴,道:“不叫就不叫嘛,打我干什么?”

    “既然今日审不出,微臣便先回去了。”沈琅镜不想再在这里听废话了。

    “等等。”元玉狩扔下鞭子,问,“国师急着回去做什么?”

    沈琅镜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要去处理国师府事务。”

    元玉狩道:“陛下有令,一应事务都要以除灭鸿水门为先。”

    沈琅镜顿了顿,道:“他是魔物,你们杀不死他。”

    屋内众人皆是一静,包括那刚刚还在笑嘻嘻的随春意。

    少年抬起眸子,阴沉的目光落在沈琅镜身上。

    “魔物?”林见山不解,“是……真的魔物?”

    众所周知,魔物早在九百多年前大熙开国前,就被神兽白泽全部收入牧泪之野的血湖中了。魔气也被神兽麒麟舍身净化。

    如今这世上,哪来的魔物?

    沈琅镜盯着随春意看了片刻,道:“他从何处而来,便要靠公主与林大人审问可知了。”

    正当此时,一道小小的声音传来。

    “师父,皇姊姊。”

    两人立刻将目光投向那个冒出来的小脑袋。

    紫娘站在程令仪身后,干笑道:“郡主她,她非要现在就来找国师。”

    沈琅镜文闻言,转而温声道:“令仪,师父这就带你回宫。”

    程令仪点点头。

    突然,随春意抬起脸,叫了一声:“呦!这不是那个疯子小郡主嘛!”

    瞬间,沈琅镜回首,抬手隔空扼住了随春意的脖子。

    他目光中流露出杀意。

    元玉狩抬手打断了他的灵力,提醒道:“他现在还不能死。”

    随春意咳了几声,小笑盈盈看着程令仪,道:“郡主,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呀。”

    程令仪撒开沈琅镜的手,缓步走向随春意。

    “令仪。”沈琅镜蹙眉。

    程令仪站在刑架前,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随春意的眉心,目光可怜,“你是坏人吗?怎么被打成这样?”

    随春意眉心一跳,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程令仪。

    “我是坏人呀,但不是坏人也会被打成这样呢。”随春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她。

    沈琅镜心中霎时涌出不安,他拉住令仪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道:“莫要与他靠近,我们先回去。”

    令仪乖乖点头。

    等两人走后,元玉狩重新拿起鞭子。

    随春意道:“得了,别打了。都打了一天了。”

    他打了个哈欠,道:“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元玉狩问。

    “今春三月默州学府弥花宴。我家主子静候公主大驾。”随春意眨眨眼睛。

    ·

    冬日的风雪停了又落,很快飘到了除夕。

    圣上于宫中设宴,流水般的山珍海味被宫娥送入大殿,丝竹袅袅,美人舞动。

    “灵机,戍边三年,抵御穆合,你功不可没。今日才叫你回家,辛苦了。”高座上的年轻皇帝看着台下座位上的青年,浅笑道。

    十八岁时红衣而去的少年,再次回到这笙歌不休的武阴城,已是一袭玄衣、玉冠束发的青年。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很深,眉峰眼角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张狂,添了几分沉稳静默。

    萧琢举杯而起,个子更高了,声音比之前沉了许多,“戍边保国,乃是臣之幸事,萧家荣光,臣感佩天恩。”

    皇帝见他谦卑姿态,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有功,今日正逢除夕,朕允你一个赏,想要什么?尽管提!”

    萧琢思索片刻,道:“陛下,臣一介武夫,实在想不出要什么赏赐,才可不辜负天恩……臣斗胆请求陛下,赐麒麟卫三十坛好酒,以做犒赏。”

    皇帝笑道:“这有何难,允了!”

    萧琢道:“谢陛下!”

    他回了坐席,举杯饮酒,目光在宴席上轻轻一扫,掠过了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程令仪。

    突然,太皇太后出声道:“方才哀家听闻,梅园的花开了。皇帝,不如叫人去折几枝梅花来赏一赏?”

    皇帝颔首:“就依祖母的意思,长公主……”

    元玉狩起身,准备听吩咐。

    太皇太后却道:“唉,这等小事麻烦玉狩做什么?令仪啊。”

    “嗯?”程令仪抬起头,笑容灿烂,“怎么啦,外祖母?”

    “你替外祖母去折几枝梅花来可好啊?”太皇太后温柔道。

    程令仪眼睛一亮,拍手道:“好呀好呀!令仪要折花花给外祖母!”

    皇帝犹豫道:“祖母,令仪她……心性如小儿,一人去折恐怕不妥。”

    可今夜的宴会,她的师父沈琅镜又不在。旁的宫人又很难管住她。

    太皇太后笑道:“这哀家自然知道。灵机,你陪令仪去,可好?”

    萧琢微微一怔,起身道:“太皇太后,臣与郡主许久未见,恐郡主不愿。”

    席上人面面相觑。太皇太后这是光明正大重新撮合两人了?

    想起三年前先帝为了阻止两家联姻,对程令仪的惩戒……众人看向皇帝。

    元玉狩端起茶杯喝茶,面不改色。

    皇帝微微一愣,随后笑道:“好,灵机,你就陪令仪去一趟。这孩子胆子大,可不会再被人吓着了。”

    萧琢心中一动,看向令仪。

    令仪拎起裙子,哒哒哒跑下台阶,笨拙地行礼,笑道:“令仪一定折最好看的花花回来!”

    说完,她就转身跑了。萧琢欠身行礼,也紧跟着她去了。

    宫道寂静,只有雪落之声。

    萧琢提着灯,望着跑在前面的令仪。

    她长高了,也变漂亮了。他心想。

    三年不见,她已与他记忆里那个瘦弱、目光警惕的少女截然不同。

    天真烂漫,心性纯良,粉雕玉琢。

    萧琢听闻,沈琅镜身为师父,将她照顾得很好,看来确实如此。

    剥离了神骨,封闭了神思,过去的令仪死了,众人开始喜欢现在傻如孩童的泽英郡主。

    他低着头走路,突然,目光中出现一双绣鞋。

    “郡主。”萧琢抬头,往后退了一步。

    萧琢高出她不少,垂眸看着她,疏离而温和地问:“郡主怎么了?”

    程令仪眨巴着眼睛看他,随后好奇问:“你是谁呀?”

    萧琢明知道她不会记得自己,但听到她这么问时,还是心中苦涩。他道:“微臣萧琢,字灵机,位居麒麟卫将领。”

    “萧琢,麒麟卫。”程令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继续往御园走。

    雪薄薄地铺在她的脚下。

    萧琢跟在她身后三步远,望着她的背影。

    “萧琢。”她再次止步,回头看他。

    他亦止步,“微臣在。”

    “你怎么不同我说话呀?”她歪着脑袋。

    萧琢一顿,轻笑道:“微臣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不想和我说话吗?”程令仪揪着衣衫,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大家好像都不喜欢我。”

    “微臣没有不想。”萧琢回答,“大家都很喜欢郡主。”

    “那你靠近些,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啦。”她说。

    萧琢只犹疑了一瞬,令仪便迈步走到了他身边,站在他身侧。

    他下意识想要退后一步躲避,袖子却被她轻轻牵住。

    “你领着我吧。”她不容他回避。

    他低头看见了那张明媚的面容,低声应道:“好。”

    他的步伐比她大一些,刻意放慢了脚步,领着她在雪地上行走。

    提灯在他的手里,照着前面的路。

    他们走的很慢很慢,以至于还没走到御园,天空就绽放了一颗烟花。

    程令仪停下脚步,惊喜地仰着头看着焰火。他亦停下。

    “好漂亮。”她回头看他,展颜一笑,“你喜欢吗?”

    万籁俱寂,只有焰火绽放伴随着心跳,在萧琢耳边一下一下敲着。

    萧灵机站在风雪里,感觉着身躯里那个腐烂死寂了三年的灵魂,被她的目光牵引着,开始不断跳动,最后在这身躯里掀起狂潮般的情感。

    他再次想起了,藏在这双纯洁眼睛之下,那个十六岁时候的程令仪。

    他开始想,如果三年前他没有迟来一步,她没有失去神骨,没有被封闭神思,看到这焰火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派人寻找神骨,可没有一丁点线索。

    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救她。

    “微臣也觉得很好看。”他说。

    程令仪满意极了,抓紧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往御园那边跑去。

    焰火在湖边放,梅花却开在御园深处。高祖在时为了野趣,立下规矩,不让人修理梅林这一处,任由梅花在此独自绽放。

    高祖皇帝说,这才是梅花该有的长法。

    如今这梅林里,杂草确实长了不少,梅花却开得越来越好,确实比外界的品种要多得多,也要香得多。

    令仪拎着裙,走到了一株梅树下,抬头望了望,站在了旁边的一颗石头上,伸手去折上面的一支梅花。

    她还差些才能够着,此时,萧琢从她身后伸手,替她折下了那支梅花。

    程令仪并没有回头,而是直接微微后仰,倒在了他的怀里。

    萧琢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任由她的脊背靠在他的胸膛上。

    “你看你看,这枝是不是很好?”她拿着手里的梅花,笑面如花。

    萧琢微微低头,将提灯往上提了提,照亮她手中的梅花。

    远远看着,就好像他将她拥在怀里,一起看梅花。

    “郡主选的很好。”

    “那是当然。”程令仪颇为骄傲道。

    她放下手,这才回过头来看他。她问:“萧琢,你方才怎么没有躲我呢?”

    如此直白。

    她似乎一直这么直白,不给他任何含蓄的余地。那双纯善无辜眼睛里,一时间竟然露出盯住猎物般的野心。

    萧琢一愣,差点错以为,她可能根本没有被封闭神思。但他再一看,她的眼里仍旧是单纯的疑问。

    “微臣冒犯了郡主。”萧琢退后一步,躬身道。

    程令仪站在石头上,张开双臂,“要抱。”

    萧琢面露难色。

    令仪见他犹豫,嘴巴瘪下去,眼里竟然蓄了泪花。

    萧琢见她要哭了,连忙上前一步,道:“好,微臣抱郡主下来。”

    柔软的身躯被他抱在怀中,少女身上的香气淡淡的,闻着好似沐浴于冬日温暖的太阳下。

    萧琢的指尖收紧,想起了三年前在裴国冷宫里,那个少女从墙上跳下跌入他怀中时的场景。

    令仪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跳下了石头后,仍旧抱着他的腰不放,抬眼看着他。

    萧琢喉间一紧。

    “萧琢,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少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郡主还记得微臣么?”萧琢眼中露出一抹期待。

    令仪摇摇头,随后又说:“但我一见到你,就好开心。”

    风雪从少将军指尖划过,留下微凉的气息。

    使他微微一颤。

    ·

    烟火冷寂之后,除夕之夜陷入短暂的寂静。

    屏退了身边人,檀木床榻上的少女放下帘子,手指一按,机关打开,一条通道出现在床榻边。

    她熟稔地钻进去,又关上了门,

    通道内黑漆漆一片,她的脚步声格外明显。

    脚步声惊动了什么东西,一阵阵毒蛇吐信声响起,黑暗中,无数双血红的蛇眼睁开,格外骇人。

    少女微微抬手,手腕上的小红蛇直起身子,对着它们猛地亮出毒牙。那些毒蛇立刻闭上双眼,盘回了墙壁上的石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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