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

    萧琢将元烈的灵核交给青龙保管,说清了自己得到它的始末。

    程令仪倒是不在意,她自己也怀疑体内白泽的身份,这些时日反复呼唤白泽,都没有得到回应。

    她也问了随春意,那少年魔物却说,他们虽然都被关在血湖底,却是一人一个地方待着,对外界毫无感知,从来没见过那个与程令仪交谈的“白泽”的真容。

    程令仪问他,当初被血湖收服时,不曾见过白泽么?

    随春意翻了个白眼,道:“我当时正吃着大饼,一道力量拉扯,再醒来就被关起来了。”

    如此说来,竟没有一个人可以证实那个“白泽”是真的。

    她干脆暂且不顾,专心致志修复伤口。

    每日除了静心打坐,和青龙、沈琅镜下下棋,就是在夜里同床共枕时,故意捉弄萧琢。

    日子过得竟也算悠闲。

    ·

    第四十九日,静夜如水。

    程令仪坐于庭中月色下,反复融化着近日吸收的魔气。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萧琢沐浴更衣后走出庭院,坐在她身侧。

    她闭着双目,他便盘腿而坐,撑着下颌,歪着脑袋静静地凝视她。

    白泽神殿四季如春,不似荒原上那般风雪交加。晚风习习,拂过萧琢的发尖,落到程令仪的脸颊上。

    她睁开双目,便看见萧琢来不及收回去的温柔目光。

    “嗯?”程令仪逮到了他偷看,故作疑惑地歪歪脑袋。

    萧琢避开目光,轻咳一声,只道:“最后一日了,我怕你走火入魔,来看一看。”

    “嗯。”她假装信了,点点头。

    魔气缭绕在她身边,却不显得凌厉,反倒像是被驯服了一般温顺地任由程令仪驱策。

    萧琢道:“先前见你通过血湖操纵魔气,总是带着戾气,为何今日如此平和?”

    魔气极易影响人的心性,还容易反噬自身。这也是萧琢忧虑程令仪的原因之一。

    程令仪望着掌心团团的魔气,微笑道:“因为这些气,并非来自血湖,而是我从外界吸取,纳于体内。它是属于我的东西,纵使来日血湖消失,我也能操纵这些魔气。”

    萧琢困惑:“人族自造神之后,丹田枯竭受损,自主吸纳天地之气的能力彻底消失,唯有依靠外物才能吸纳、操纵灵气。正如我依靠麒麟灵体。你为何确信,你并非依靠血湖来吸纳这些魔气?”

    程令仪牵过他的手,置于自己丹田的位置。

    萧琢感受着灼热的、汹涌澎湃的力量,惊愕:“你的丹田……”

    萧琢、元玉狩等人的灵力,都寄存在灵体那里,故而在神识之内。可程令仪的魔气,居然存在丹田。

    这也就是说,她不必拥有灵体,更不必依靠血湖,往后自身就能吸纳力量,为己所用。

    这分明是成神、入魔才能做到的事情!

    萧琢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仔细探查,并未发现她体内有魔气乱窜,只感觉到平静祥和。

    “你不必探查,我并未入魔,更不可能成神。”她淡声道。

    她拂去膝头落叶,掌心运气随意顺畅。

    “说来,要感谢元玉狩的凤翎刀。她将我置于死地,我选择用大量魔气来抵抗,神与魔的力量在我体内抗衡,再经梧桐露的融合,竟然唤醒了丹田。”

    她捡起石块,在地上画了一副八卦图。

    “就像这样,阴阳交汇、相互牵制、相辅相成。”程令仪注视着那八卦图,“天地之间,平衡是存续的依靠。”

    “灵气生于善,秽气生于恶,正如明暗,二者你强我弱、你弱我强,但总归平衡于世。当一方彻底强过另一方时,就是共同毁灭之日。”她目光平静,“萧琢,你还记得当初人族为何造神吗?”

    “因为大洪灾,天地崩塌。”他道。

    “洪灾与天地崩塌,便是秽气进化为魔气,强过灵气带来的结果。人族举全族之力造出‘神’,用神力平衡了魔力。因此延续了生命。”

    “这是第一次平衡。”

    “而后,人族丹田退化,不敌魔气。春神以神力筑造命轮,帮助人族吸纳灵气。这是第二次平衡。”

    “九百多年前,元烈杀凤凰、控命轮,白泽封印魔物、麒麟净化天地,魔气消失。自那之后,灵气彻底压过秽气。”

    程令仪将掌心魔气捏成不同的形状。

    萧琢心头一跳:“天地失衡了九百多年。”

    失衡得越久,最后爆发时牺牲的人就越多。

    程令仪看向萧琢:“你猜,第三次平衡将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萧琢静默不语。

    第三次平衡,可能在悄无声息之间已经到来了——

    万息花再次绽放,元烈的灵核逃出封印,程令仪重获丹田……

    自然就是造物,万物即是自然。

    它会提前预警灾难,但人族却未必能察觉到。

    正如一场暴雨来临前,渺小如蚂蚁能察觉到搬家,可某些迟钝的人类,却只能在暴雨倾泻而下的一瞬,才懊恼没有携带雨具。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程令仪反复念着这四个字,“萧琢,我顺应自然的变化,却也要做些什么,保全自身和……想保全的人。”

    她将魔力尽数收回丹田之内,目光决然而冷静。

    “打破旧物,创造新物,才能找到新的平衡。”

    命轮非破不可,否则在灾难降临之前,人族就会被自己的内部矛盾杀死。

    可她也要找到新的东西,可以帮助人族保全自身。

    先前,她遍寻不到,才会故意放走元玉狩,拖延打破命轮的时间。

    程令仪抚摸着丹田,现在她找到了。

    她见萧琢眉心蹙起,轻轻一笑,手指抚平他的眉心,道:“先不说这些,早些睡吧。”

    萧琢乖乖地跟着她走进房屋,然后自然地掀开自己的被子。

    白泽神殿的屋子大,床更大,他们虽然睡同一张床,却分了两床被子,中间隔着好大的距离。

    萧琢刚吹灯,却感觉到一阵冰冷。

    程令仪又来了。她总喜欢偷偷把冰凉的脚伸到他的被子里,出其不意地冰他一下。

    萧琢刚想出声,却感觉有人挪到了他的被窝中。

    柔软的身躯挤入他的怀中,程令仪伸手抱住他的腰肢。

    萧琢喉间发涩:“过分了……”

    黑暗之中,两人靠得紧紧。

    她道:“萧琢,你真的像个大火炉子。”

    她将冰冷的脚抵在他的腿边,又把寒冷的手塞入他的衣襟,摸着热热的肌肉,发出一声舒服的慰叹。

    萧琢忍无可忍:“程令仪,你这是,你这是非礼!”

    程令仪把脑袋往他心口蹭蹭:“可你也没推开我。”

    萧琢喉结一滚,声音低哑起来:“我们……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

    “别问,继续睡。”程令仪懒散回答。

    萧琢两眼一闭,将她狠心往外一推,然后翻了个身背对她,声音淡漠:“我并非随意之人。”

    程令仪猛地被推出被窝,打了个哆嗦,看着那裹着被子生闷气的一大只,突然发笑起来。

    她坐在床榻上,乐不可支。

    萧琢被她笑得实在恼怒,转过身来问:“你笑什么?我说的有错么?”

    程令仪将他轻轻一推,手指在他心口打圈:“我笑你自投罗网。”

    她语气轻轻:“少将军啊少将军,你是真不知我是什么人?同你谈情还是说爱,随心所欲罢了,你我相聚相散,来去自由。可你若要同我说什么名分……”

    她的手指掐住他的咽喉。

    “萧琢,你若同我要名分。我若活着,绝不会放你离开半步,若我死了,也一定会叫你陪葬。”

    萧琢在黑夜中静静望着她:“那若我死了,你该如何?”

    “自是再找一个了。”程令仪漫不经心道。

    萧琢:“你可真是霸道。”

    “嗯。”程令仪坦然承认,“所以,你说你是不是自讨苦……”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道:“我对天与地立誓。”

    程令仪微微一怔。

    他的声音温柔、坚定:“请神与魔立证。”

    “我之血肉,我之力,我之灵,我之今生与来世,生生世世。”

    “交付与眼前人。”

    “有违誓言……”

    灵力在他额间盘旋,天地之间似乎有风吟雷啸。

    程令仪眼中终于露出慌乱。

    他是在向天地立誓,这是最为郑重的死誓!生生世世都将在这一瞬间被确定。

    “萧琢!”程令仪甚至有几分畏惧地往后退去,想要逃出这个誓言。

    萧琢却紧紧握住她的手,翻身将她压制在身下。

    “有违誓言,天摧地灭,神厌魔弃,永世煎熬。”

    他眉心一点灵光猛地飞出,没入天地之间。

    誓言已成。

    程令仪浑身都在颤抖。

    她同他说那些,是要他知难而退,却也贪婪地想,他会不会真的愿意接受她绝对的占有。

    可她没想到。

    萧琢会立天地誓。

    “你是疯子。”她呢喃,心脏狂跳,脑海似乎一片晕眩。

    萧琢将脸颊轻轻靠着她的脸颊,声音低低:“所以啊,其实你也不了解我。”

    偶来的夜风吹动纱帐,平静又汹涌。

    ·

    神识海。

    程令仪缓缓睁开双目。

    她身披白衣,赤足走过晶莹剔透的水面,最后走到一汪血红色湖边。

    静谧的神识海逐渐泛起涟漪。

    片刻后,血湖中心出现漩涡。

    一道血水化作的人影出现在湖中心。

    程令仪看着那人,轻笑:“白泽,你愿意出来见我了?”

    白泽声音依旧模糊不清:“我与你,有一笔交易。”

    程令仪不急不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道:“因为四十九日已到,明日青龙与沈琅镜必然要逼你出去,你怕了?”

    她用手指轻轻拨弄湖面。

    血水乖顺,毫无戾气。

    白泽道:“你很聪明。”

    程令仪道:“只是你太心急。若你进入牧泪之野后再冷静些,兴许真的能骗过我。”

    “白泽……不,我想,不应该用这个名字称呼你。陛下。”

    她话音刚落,整个血湖上方卷起罡风,杀意浓厚。

    程令仪神色无波。

    她抬手一抓,罡风消失殆尽,一切归于平静。

    “陛下,这是我的神识海。”

    那道血水逐渐褪去,最后露出一道具体的人形。

    男子接近而立,眉目锋利,身披战甲,目光深沉。

    他从血湖中心走来,在程令仪面前蹲下身。

    元烈抬手捧住她一缕长发,唇畔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装作一位慈悲的神明,对朕来说,确实很难受。”

    程令仪从他掌心扯回长发。

    “你是如何猜到是朕?”他问。

    她道:“蒙的。诈一诈你。”

    元烈神色有瞬间愣怔,随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小姑娘,你倒是第一个敢如何对朕的人。”

    程令仪道:“当初,白泽神君将你斩杀,可你已修成不死不灭,神君只能将你的魂、灵核、灵力拆分封印。现在我面前的你,是元烈的魂魄。”

    “你引导我来牧泪之野,摧毁命轮,是想拿回自己的灵核和灵力。”

    “只可惜我没能如你所愿,而我能猜到是你假扮白泽,青龙和玄冥定然也猜到了。”

    她不疾不徐说着自己的猜测。

    元烈目不转睛看着她,似乎一点不担心自己的生死,目光中甚至有一丝放任的宠溺。

    “你说的都对。”他微微一笑,“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程令仪站起身,看着血湖,道:“不怎么办,你的事情与我无关,白泽、玄冥、春神和青龙,都与我无关,这是神明的事情。”

    她看向自己的掌心:“而我,只想做凡人该做的事情。”

    元烈道:“若你并非凡人呢?”

    程令仪转身,沉默看着他。

    元烈轻笑:“小令仪,你就不曾怀疑过,为何偏偏是你,身怀春神骨,又有血湖寄居?为何……朕会选择你?”

    程令仪:“那是春神和你的选择,我不去想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

    “你在逃避。”元烈轻声拆穿她内心的恐惧。

    “你害怕自己不只是程令仪,而是背负血海深仇的春神句芒,或者是与朕有旧的谁。因为这样,‘程令仪’这个部分,就会被抹灭。你这短短十几年人生,就像泡影一样被世人遗忘……甚至被恢复记忆的你自己遗忘。”

    程令仪道:“你与我,似乎当真有旧,还算看得透我。”

    她垂眸轻笑,宛如一株沉寂多年的败花,忽然再次盛开,摇摇欲坠,脆弱新生。

    元烈伸手,冰冷的战甲覆盖到了指尖,磨过她的肌肤时,蹭出红痕。

    他抬起她的脸:“你并非春神句芒,也并非魔物,更不是一个天生废物的凡人。”

    程令仪望着那双低垂的眼睛,好似看到了数千年乃至数万年前那道珠白色的身影。

    “并非是朕将血湖赠予你。”

    “你本就是血湖之主。”

    “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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