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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中莲(1)

    自来纳妾不过一顶小轿将人抬入府邸,宋家今日竟还开了几桌酒宴,算是给足了陆铃儿脸面。

    要陆铃儿说,这脸面其实不给也罢,她还巴不得一个人悄悄进门,没人知道才好。只是这酒席乃是宋广白的意思,便连宋曲莲本人说了都不作数,更何况人微言轻的她。

    喜轿子颠颠晃晃,从小渔村过了风雨桥,一路摇到了东城大街宋府门外。

    大开的侧门门头上挂着喜联,回廊两侧悬着红灯笼,‘碧云轩’东厢房的案几上燃着红烛,众人脸上皆是喜气盈盈,看起来倒还真有几分成婚嫁娶的意思。

    陆铃儿着一袭桃粉色龙凤褂裙,发髻上簪一枝珊瑚红色珠花,几朵金饰作配,面上的妆容厚重得仿佛扣着假面,却恰好将她脸上麻木又不耐的神情掩盖住。

    喜娘笑盈盈将陆铃儿搀扶进内室贵妃榻上坐下,又口吐莲花说了好一番吉祥话,这才领着众人走出门去。

    随着房门阖上一声轻响,将外头的热闹隔绝开来。

    陆铃儿微倾身往门口处悄悄扫一眼,见无人影,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又饿又累,这嫁人简直比她去江上打上半天渔还辛苦。

    陆铃儿抬手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腰肢,又抚了抚干瘪的肚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房内的圆桌上摆着果干和糕点,她方才进门之时就盯上了,只是没好意思动手,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自然没了顾忌。

    □□色的荷花糕显然是新蒸的,捏在指间仍有余温,桂花糕清甜绵密、入口即化,凤梨酥酸甜软糯、香气四溢,再嘬饮一口甘甜的果子酒,唇齿留香,回味悠长。

    吃饱喝足的陆铃儿放下酒杯,从碟子里捏一颗圆滚滚的桂圆在指间轻轻一压,剥出一粒黑乎乎的果肉丢进嘴里。她腮帮子一面动着,一面抬眼打量着屋内陈设。

    只见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出浴图》,画上佳人神情慵懒、香肩半露,一缕湿发贴在微启唇边,勾出一段妩媚风情。右下角一行题字如龙游走,金钩铁画,倒与画中旖旎极不相称。

    画下设一张条案,当中摆着博山香炉,炉中熏香仍未燃尽,萦绕着一缕细细的青烟。条案两侧各立一青瓷胆瓶,瓶子里养着连茎的□□色荷花花苞。

    糊着茜色绡纱的窗台下头,左侧一张黄花梨木小几,右侧便是她方才坐过的贵妃榻,榻上摆着两张靠垫,下头垫着床薄褥子。

    柿子红的帘幕后头,一张红木嵌黄杨花卉人物架子床露出半角。

    眼瞧着,竟似有人常居于此。

    陆铃儿看了眼燃烧过半的红烛,担心有人忽然进来,便随手抓了把桂圆、花生握在掌中,起身仍坐回了榻上。

    宋宅的夜色较小渔村略显稀薄,也不知是这里的烛光太亮,还是因着富贵迷人眼。

    陆铃儿捞了张靠垫抱在怀里,漫不经心吃着手里头的干果,碎裂的果壳在小几子上几乎堆成座小山。

    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忽闻前方木门磕在墙上砸出一声重响,将榻上正偷吃的陆铃儿吓了好大一跳,口里含着的一颗圆乎乎的桂圆核儿,顺着喉咙滑落下去,险些没把她给噎死。

    陆铃儿一面拍着胸口,一面着急忙慌的起身收拾小几子上堆放着的果壳。若非她面上的妆容画得极厚,否则那满脸的羞色都要掩藏不住。

    宋曲莲轻飘飘扫一眼,陆铃儿因为心虚而假装忙碌着的身影,忍不住勾唇淡淡笑了一下,关上门,转身行至屋中圆桌前撩袍坐下。

    他今日难得束起了发,精致的五官因而更显深刻,一袭绛紫镶金边的圆领袍子,一根玉带掐在腰间,端得是英姿飒飒、倜傥风流。

    这人生得当真极好,怪不得这宛城大半女子,挖空了心思的想要嫁他。

    陆铃儿刚将果壳收拾干净,便听桌前宋曲莲一声冷哼,阴阳怪气的嘲讽她:“你倒是能吃能喝,随遇而安得很。”

    桌上几碟子糕点虽摆放得整整齐齐,但不难发现已经矮下去了大半。干果里的桂圆、花生,瞧着明显比红枣、瓜子少了许多,一壶梅子酒更是只剩下个底儿,晃一晃叮咚作响。

    陆铃儿拍拍掌心里的碎屑,干干笑了两声,随他在圆桌前坐下,开口解释道:“我实在是太饿了,折腾了一整天,只在早上啃了半个馒头。”

    没法子,要瞒着她娘偷偷摸摸出嫁,这事情着实有些费脑子,她哪还有心思吃吃喝喝。

    偏宋曲莲天生一副冷心肠,没有半丝同情不说,还似笑非笑问她:“是我让你饿着肚子不吃饭?”又扫了她座下圆凳一眼,指节在桌上轻敲两下,慢声提醒道:“你可是我花了银子雇佣过来的假姨娘,可不是前来享福的大小姐。你要时刻记清楚自己的身份,别妄想能够与我平起平坐。”

    这臭泥鳅,才第一天就要在她面前摆他大少爷的款儿,德性。

    陆铃儿不屑的撇撇嘴,但仍站起身来,弯腰行了一礼,一脸恭顺道:“是,奴婢记下了”,瞧着极是上道。

    宋曲莲撩起眼帘觑她一眼,又轻飘飘的勾唇笑了一下。

    案上燃烧的红烛眼瞧着又短下去一截,陆铃儿见屋内光线变得有些黯淡,她自觉从头上取下一根发簪,用簪子尾端在烛芯上轻轻拨弄了两下。

    顷刻间,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烛光又恢复明亮。

    宋曲莲朝外扬声唤了一声‘思雨’,便见一个身形窈窕、容色清丽的丫鬟,领着两个小丫头,手里端着铜盆、帕子等物,推门走了进来。

    陆铃儿眨眨眼睛,眼看思雨动作利落的服侍宋曲莲洗漱更衣,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瞧这架势,他今晚上莫不是打算歇在这屋子里?那她要怎么办?

    宋曲莲自不知她心底的这番纠结忐忑,待清理完自己,又吩咐思雨重新打了水过来,让她帮着陆铃儿将脸上的妆容洗干净,甚至还特意交代思雨:“洗不好就给我使劲儿搓,画成这副鬼样子,也不知道是想吓死谁?”

    气得陆铃儿忍不住朝天翻白眼儿,在心内骂了一万句:“口舌生疮的狗泥鳅、臭泥鳅、死泥鳅……”

    宋曲莲着一身白色中衣,坐在内室的架子床上,看陆铃儿被思雨伺候着,终于卸掉了脸上那惨不忍睹的妆容,露出其下一张干净清秀的小脸来。

    估计这丫头是第一次被人服侍,瞧着四肢僵硬不说,脸上神情也极不自在,平日乌溜溜的一双眼珠子,现在看起来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呆住了一般。

    朦胧灯火下,只见她忽然将脸侧了过来,目光落在他身上,顷刻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个劲的朝他努嘴眨眼睛。

    宋曲莲在旁看得实在好笑,想着这陆铃儿虽心眼子多了些,但到底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莫名其妙被自己诓骗进了府里,于她确实有些为难。

    他心肠难得一软,抬手将思雨等人挥退,留下用具供她自己使用。

    眼见思雨领着两个小丫头出了房门,陆铃儿仿佛逃过一劫般,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长呼出一口气来。

    宋曲莲面露嫌弃,挑眉问她:“竟有这么难受?”

    陆铃儿摇摇头道:“你这人生在福窝里,被人服侍惯了自然不觉得如何。但我从九岁就要开始捕鱼养家,凡事亲力亲为,实在受不得这种,明明自己有手有脚,偏还要跟个残废一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感觉”,又摇头自嘲道:“‘山猪儿吃不来细糠’,估计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宋曲莲闻言一声冷笑,眼神危险,沉声问她:“我怎么觉着,你这话是在拐着弯儿的骂我残废呢?”

    陆铃儿闻言,忙不迭摆手否认道:“误会啊,误会。少爷您金尊玉贵,有多少人伺候都是应该的。能留在您身边服侍,那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福分,奴婢自是高兴还来不及,怎还敢骂您?”

    尽管她面上装得诚惶诚恐,言辞恳请,但宋曲莲仍看破她眼底藏着的那抹得意和狡黠。

    亏他方才还觉着她有些可怜,结果这人现在又是这幅没脸没皮的臭德行,真就不该对她有一丝心软。

    宋曲莲视线在陆铃儿脸上定了定,忽的招手将她唤了过来,在她疑惑的目光下,他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已经半脱下的鞋子,笑道:“既然你觉得伺候我是种福分,那本少爷就不妨多赐予你一些。你跪下来将我脚下的鞋子脱了,本少爷累了,这就准备睡下了。”

    这狗东西,脱鞋不过就是他一蹬脚的事儿,竟还让自己跪下来伺候,怕不是真残废了不成?

    宋曲莲见她立着不动,抬起眼帘看她,沉声问:“怎么,不愿意?”

    陆铃儿听他语气暗含威胁,连忙半蹲下身来,谄媚道:“愿意,愿意,奴婢这就伺候您脱鞋安睡”,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嘲,只得憋屈的咬了咬牙。

    待宋曲莲躺到床上,陆铃儿站起身来,见他长手长脚占据了大半床榻,压根没给自己留什么睡觉的地方,忍不住出言问他:“少爷,奴婢初来府上,您还没给安排睡觉的地方呢”,见他闭着眼睛不做声,朝人翻了一个白眼,又道:“若是不方便安排其他屋子,可否挪一床薄被子给我,容我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搭个窝?”

    “搭个窝?你当自己是只鸟呢?”宋曲莲连闭着眼睛都要嘲讽她,顿了一下,又问:“夏夜里天热,你要被子做什么?孵小鸟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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