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因宋曲莲受了一场委屈，但陆铃儿素来不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待换过一身衣裳，又吃了一顿香酥鸭，她很快便又恢复了往日活力。

    宋曲莲背着手跟在陆铃儿身后，抬头见她眼睛盯着街边小摊，一会儿蹿到这头，一会儿跑到那头，仿佛一只精力旺盛的跳蚤，压根就没个疲累的时候。

    宋曲莲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她大晚上来这江边凑热闹。

    抬眼见她又一头扎进路边，一个卖荷包和绒花的小摊人群里，宋曲莲摇摇头，无奈的跟了上去。

    陆铃儿此时手里正拿着朵淡粉色的绒花，翻来覆去的仔细打量，面上瞧着却不是个想买的模样。

    宋曲莲看她一眼，问：“怎么的，也想来这儿一块摆摊？”

    陆铃儿笑嘻嘻点头：“要是少爷您允许，我来这多赚些银子也不是不行”，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绒花，凑近他跟前悄声炫耀：“我做的绒花比这好看。”

    陆铃儿虽已换过了衣裳，但身上仍带着点汤汁的异味，靠得近了，那味道就止不住的往宋曲莲鼻子里头钻。

    宋曲莲将脑袋往旁侧偏了偏，蹙着眉头斥她：“我是缺了你吃，还是缺了你穿，怎么老惦记着赚钱，难道是掉钱眼里了？”

    “不愁吃，不吃穿，但我总得留点银子傍身不是，何况我家里头，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陆铃儿瞟他一眼，然后撇撇嘴：“算了，你大少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人，哪能明白我们这种穷人家的苦。哎，夏虫不可语冰啊。”

    宋曲莲被她咬文嚼字这番话给逗笑了，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这又拐着弯的讽刺谁呢？”

    “哎呀”，陆铃儿摸着额头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人，但忽记起方才在酒楼里，宋曲莲那副毒舌的模样，只得咬牙将口里的话咽下，委屈的说了一句：“疼。”

    她嗓音本就生得不错，此刻低低的一声，尾音还向上扬着，无意间竟带出些娇嗔的味道。

    宋曲莲被她唤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又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给我好好说话。”

    陆铃儿：“……”

    陆铃儿不想再搭理他，将手里的绒花放回摊子上，转身慢悠悠往前走。

    仍是一路走，一路看的仔细打量。

    宋曲莲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问她：“你这东张西望的，打什么鬼主意呢？”

    陆铃儿哼了一声，却不回答。

    嘿，瞧她这丫鬟当的，可真比他这个主子的架子还大。

    宋曲莲也懒得理会她了，双手背在后头，优哉游哉，一副富贵公子哥闲逛园子的形容。

    他模样生得本就惹眼，身形又高挑秀雅，走在人群里，恰如鹤立鸡群，惹得男男女女皆侧脸来看。

    偶尔有女子欲要上前搭讪，被他冷冷一眼，便又识趣的走开了。

    陆铃儿不想因他，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于是悄悄往街边挪远了好几步。

    ***

    宛城虽然水路发达，但到底算不得繁盛之地，到了晚间，除了与花楼相近的几条街道，其余都还是少有人迹。

    只今日‘长武大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人群熙攘，显得格外热闹。

    却是恰逢着宛城一年一度的‘观荷节’。

    7月荷开，为盛夏添彩，宛城百姓便也来凑热闹，特设立了这‘观荷节’。

    陆铃儿往年七月，便没少趁着‘观荷节’摆摊赚钱。

    只近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她将此事忘了个干净。若不是傍晚打此经过，这热闹恐就要错过了。

    陆铃儿难得能够闲逛一回，少不得想玩个尽兴。

    宋曲莲也随她，就当遛个狗儿。

    两人隔着数米距离，一路走走看看，陆铃儿手里很快便抱了一堆吃食。

    宋曲莲见她手上的东西多得都要堆不下了，偏还要在那小摊前面挑挑拣拣，忍不住走上前来，蹙眉问她：“买这么多东西，你吃得完吗？”

    “不都是买给自己的”，陆铃儿笑呵呵回，抬起下巴，将怀中食物一一给宋曲莲做介绍：“这是我打算给夫人带回去的，他家的龙须酥我刚试过味，酥香绵甜、入口即化，夫人一定喜欢。”

    “这包是沙其马，我听说老爷不怎么爱吃甜食，但这家的沙其马甜味儿淡，吃起来却香得很，我看好几位大爷都说好吃呢。这鲜花饼向来是姑娘家的最爱，我打算给思雨也带一包，毕竟我以后要在她手底下做事，提前讨个好总没坏处。这是……”

    宋曲莲见她将手里的东西点了个遍，从他爹娘，到府里小厮丫鬟，到家中母亲、幼弟，甚至连她养的那条狗，也都捎了根小肉肠。

    他看她小嘴叭叭说了这半天，自己的名字却提也没提。

    宋曲莲越听脸越黑，待她终于收了声，这才沉着脸问她：“你这人情世故倒是做的妥帖，不过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我的那份又在哪里？”

    陆铃儿眨巴着眼睛望着宋曲莲，眼底带着疑惑，真诚发问：“少爷，您今天出门是没带银子吗？”

    要是带了钱，为什么他不自己买？

    宋曲莲都要被陆铃儿这小白眼狼给气笑了。

    敢情这人压根就没想过给他送东西呢。

    要说，宋曲莲也不是稀罕这些个街边小食，但看陆铃儿妥帖的为众人都准备了吃食，偏偏却漏下了自己，他心里不由有些不爽。

    也不想想，她这买东西的银子是哪里来的？还有她方才在酒楼里吃的那只香酥鸭，又是谁给付的账？

    宋曲莲忍不住磨牙，挑起一侧眉梢，沉声道：“没带，怎么了？”

    陆铃儿看他冷着一张脸，不由小心翼翼，又纠结着问了一句：“若是没带，要不要我借你一些？”

    借？

    这个混账。

    宋曲莲抬手指了指她，气得甩袖，走了。

    陆铃儿看着他那怒气冲冲的高大背影，忍不住得意的撇了撇嘴，眼底带着狡黠，暗道：对我这么坏，竟还想着吃我买的东西，做梦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从街头逛到街尾。

    待终于走得累了，恰也到了，正在路边等了许久的宋家马车旁。

    那侯在车边的小厮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见陆铃儿怀里捧着一堆吃食，也不知他从何处寻了个竹篮子，让她将东西装进里头。

    陆铃儿笑嘻嘻提着篮子，刚要往马车上爬，却被后头沉着脸的宋曲莲，拎着脖子后头的衣领子，一把拽了下来：“这马车是你可以坐的吗，下车自己走回去。”

    这明显是还记着方才那仇呢。

    陆铃儿撇撇嘴，暗骂这人实在小气。

    不过从长武大街到宋府，距离算不得远，即便走回去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陆铃儿忍不住嘟囔了几句，眼见宋曲莲登上马车，掀开帘子正要往车厢里去，却被身后有人出声叫住。

    “宋少爷，宋少爷您且留步。”

    宋曲莲不由停下动作，转头朝来人看去。

    只见路边一处阁楼里，匆匆跑来一个圆脸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瞧着和陆铃儿年纪差不多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机敏中透着世故。

    宋曲莲对这小丫鬟显然没了印象，他人立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看着她，没有说话。

    宋曲莲在外人面前，素来就是这么个骄矜桀骜的性子。

    小丫鬟并未被他身上的气势吓倒，走上前来先是朝他行了一礼：“给宋少爷请安，奴婢是素烟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娟。”

    见宋曲莲并不说话，便又抬手朝身后的阁楼某处指了指，笑盈盈道：“我家素烟姑娘在楼里可等了少爷您好些日子，一直不见您来，险些都要害了相思。”

    “今日正逢观荷节，我家姑娘便想着来此碰碰运气，看能否和您见上一面。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在这儿等了一整日，可算是见着您了。只不知少爷可愿怜惜怜惜我家姑娘，上楼与她见上一面。”

    陆铃儿站在马车边上，早见着小丫鬟所指阁楼那窗牖大开处，正立着个娉婷婉约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一袭烟青长裙，两撇柳眉轻蹙，眼底似栖着清泉，桃花色的两片唇儿微抿着，目光似幽怨，又期待的睇着宋曲莲，那矜傲又柔弱的模样，好不惹人怜惜。

    ‘迎春阁’里的头牌，柳素烟。

    陆铃儿以往虽不曾见过，但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素雅温婉、柳娇花媚的美人儿。

    偏那宋曲莲并不是那怜香惜玉之人，听见小丫鬟一番诉说，却不置可否，只嘴角挑着轻佻的笑容，问：“你们家姑娘要见我做什么？本少爷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来解人相思。”

    小丫鬟见他仍冷着一副心肠，不由忙道：“少爷您就怜惜怜惜我家姑娘吧，上回的事情，她已经知道错了。”

    想起上次柳素烟在自己面前那番拿乔作态，宋曲莲面上便有些不耐。

    一个青楼妓子，如此拎不清自己的身份，以后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错了？既知道错了，怎么不见她自己下来跟我认，偏遣了你来拦我？可见这错，她认得并不心诚。罢了，你回去吧”，说着，宋曲莲便要弯腰往车厢里去。

    陆铃儿暗骂这宋曲莲心肠真硬，抬头却见柳素烟已从楼上下来，人在门前上立了一瞬，见他要走，连忙跑上前来，抬头望着宋曲莲，脸上泫然欲泣：“莲郎，这回我是真知道错了。”

    陆铃儿被她这满含愁怨的一声唤得心尖儿都软了。

    宋曲莲面色也终于缓和了一些，仍立在车上看了柳素烟半晌，最后勾了下唇角，跳下车去。

    “你们先回去吧”，宋曲莲一手揽着柳素烟往阁楼里走，头也不回的道。

    陆铃儿盯着两人背影，惋惜柳素烟一朵鲜花插在了宋曲莲这朵牛粪上，但想想自己可以不用走路回去，连忙笑嘻嘻爬上马车，掀帘钻进了车厢里。

    这一夜，宋曲莲彻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