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被塞进车里拉走，善后的人也到齐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肖自在照旧独自离开了，只是比平时提前了半小时。

    他打算去一趟医院。

    少女咬牙逞强的模样他见得多，比如上次独自把沉重的快递包裹一路拖行搬回家，若不是他撞见，苏醒还真能花20分钟一步步挪到4楼。

    说是不放心也好，为了工作也好……他想见到她。

    他刚才想着她差点破了戒，身上一团血气与凶恶，无法洗去。

    于是半路进了商场破费，换一身皮，出来又是个干净的路人。

    半个钟头后来到医院，住院大楼依旧人来人往，他在一众同类里忽然感到一种安宁，这一刻他真是个普通得丢进人群找不着的来访者。

    苏醒病房在6楼，门上有玻璃。肖自在站在门口，倒没先往里看。

    他听着病房里吵吵嚷嚷，感到不对劲的同时打开了门。

    方才从门内传来模糊的吵闹声确实不是幻觉。

    苏醒住的是个单间。而病房内除了苏醒与宋青和，现在又多了个苏廷山。

    作为在场者的中心，苏醒的手里和床单上都放着扑克牌，手边的柜子上还有一碟糖果。

    “顺子！我赢了！” 她正把手里的牌往床单上一扔，大声宣布胜利。

    “给钱给钱！”她精神满满地摊开手掌，手背上贴了止血贴，看来点滴已经结束了。

    苏廷山往她手里数了几颗巧克力，而宋青和十分不淡定地把牌摔了，“怎么又输，我最近真的好背啊？！”

    肖自在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出门重新打开的冲动，稳着心情开口道，“你们这是……玩多久了？”

    苏醒停了一瞬，神情未变地把糖放回碟子里。

    宋青和于是很给面子的接了话，“也没多久吧，8点开始，到现在也就……1个小时？”

    “……医院可以赌博的吗？”他推了推眼镜。

    苏廷山眨眨眼当做没听见。

    “啊这……”宋青和迟疑了一下，毕竟她也没咋进过医院，不太了解。

    而此话一出，本局最大赢家不满地瞪大了好看的眼，对他更是咬牙切齿了。

    ……

    窦乐带着人来到现场时，赌局仍在继续。不过肖自在正坐在病房最高地位者旁边，能灵活使用各种杀人工具的手此刻正削着第三个苹果，旁边盘里则是放着已经切好的果肉，也没剩几块了。

    “？”

    窦乐怀疑的目光一秒恢复正常，目不斜视地看向了病床上的苏醒。

    见他带着人还一副要谈事的架势，苏醒用牙签戳着的苹果要放不放，最后还是放回了盘里。

    此时正好结束了一局，宋青和很有眼色的把牌收好，便暂停了手上的动作。

    只见三人中头发比较稀疏的中年人向旁人使了个眼色，最后由他身边的年轻男人发了话，“苏醒是吧，关于你这次的遭遇……我们有事要和你谈谈，也要告诉你一些详情。”男人一本正经的说完，眼光最后却落到苏廷山与宋青和身上。

    “请问你们是？”不过苏醒好像没看懂他的眼色，一副洗耳恭听的意思。

    “我是派出所的民警。”第三个人拿出了证件，苏醒多看了两眼，姓王。

    “我是李文，这是我们领导，窦老师。”约摸25，6岁的年轻男人也跟着做了介绍。

    “就只和你本人谈吧，这事需要保密。”窦乐开口便挑明了要逐客的意思。

    苏廷山：“可我是她家属，也算监护人了。”

    宋青和：“我是目击者，而且是我叫的车。”她暗示自己同时还是圈内人。

    肖自在倒没说话，他正好削完了果皮，把完整的苹果放回盘子里，抽纸擦了擦手。

    窦乐：“……”

    最后只有苏廷山这个普通人落魄离场，还是被苏醒一句“你算个屁的监护人，再说老娘成年了！”轰出去的。

    虽然在场的除了苏醒都是圈里人了，李文还是用很官方的态度向苏醒与宋青和询问了一遍情况，手里还有模有样地记录着。问完他又告诉了她这事的始末。

    简单说就是，因为某思想极端的客户和章程产生矛盾，于是往在店中的食物里投毒，而苏醒只是被莫名其妙的牵连了。

    另外，因为送医及时，她比章程情况轻了许多，至少现在人醒了还能吃吃喝喝。

    “淦！”苏醒听完气愤的骂了两句，又感叹到，“意思章程还没醒呢？他怎么比我还惨……”

    “是呀，小苏你运气不错的，这里的医生水平很高！听说再观察一天就能出院了！”李文微笑着搭腔，毕竟她晕倒后就直接送到四院，处理迅速其实也没受太多苦。

    “行吧……警官你们大晚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真是太辛苦啦。”苏醒也微笑着看他，心想你tm的说谁运气好。

    肖自在捏了捏手指，没擦净的果汁黏在手上，有点难受。

    “这个嘛，我们现在主管这个事，除了来了解案情，也有别的事要和你商量……”

    他还没说完，一边窦乐的电话却响了，他打个手势，走到窗前接了电话。

    李文又继续说，“她这种违法犯罪的行为，对你们两人都造成了伤害。当然，经过我们的批评教育，对方愿意赔偿以及调解……就看你这边，可以接受私了吗？”

    苏醒眉头一皱，她沉吟片刻后却开口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说起来，宋姐陪着我我理解，可为什么他也留在这呀？”她伸手指了指肖自在。

    李文没想到她这么问，他们确实是收到了肖自在的联络，想想肖自在也该是凑巧在场，便说，“他也是目击者，和这姑娘一起送你来了医院呀，”

    “诶～这样啊……那可真是谢谢你啦，肖哥！”苏醒手托着脸颊朝肖自在歪头笑笑，似乎十分感激。

    肖自在看见她这么笑却只想叹气，知道苏醒要发难了。

    “说来她一个人投毒，怎么会神通广大到哪些个人中招了都知道？到现在章程还没醒，人家警方到找上门来了，不用问就清楚你是目击者……”

    “啊，不过我刚醒时你就像知道内情一样，从我这问到地址马上就出去‘办事’了……肖哥，你是帮我报了警吗？”苏醒似乎十分不解，她眼眸微眯，轻声问，

    “还是……你早就知道有这回事呀？”

    李文却有点愣住，他下意识看向窦乐，又看了眼肖自在。

    哪都通明面上还是快递公司，但他们处理事件有时会借警察的名头，可现在遇到个“认识”肖自在的人……他不确定这位临时工在她面前是个什么假身份，因此还真不确定该认同哪个推测。

    宋青和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一开始就猜到他们是公司来的人，现在看苏醒说的，她也好奇了起来。她暗想，看来肖自在多少和公司沾点关系……这么说倒是个正经工作。

    李文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时有点无措，眼看苏醒的目光越来怀疑。

    窦乐毕竟是领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赶紧挂了电话回来。他在心里暗骂手下不会灵机应变，面上倒不显，还是沉稳着走过来开口。

    “咳，他是和我认识，觉得这事蹊跷便告诉我们了。毕竟那人不久前也干了一样的事，算是我们重点关注对象。这次还要感谢小肖提供线索呢！”

    “是这样啊……”

    苏醒想想确实很多犯罪分子落网是靠的热心群众举报，而肖自在平时的表现……姑且也算得上热心吧，毕竟有人整天夸他好要给他介绍对象呢，呵呵！

    她暗自冷笑两声，便不多废话，回到正题了。

    “至于调解这种事……我不止身体上受到伤害，她还耽误了我去重庆的机票和酒店钱！而且万一有后遗症呢？除非她赔偿我这次损失的全部金额，医疗费以及精神损失费，还有当面给我道歉，否则没什么可调解的。”

    肖自在一怔，机票、酒店？回忆起她昏倒时还丢了个行李箱，原来才过了一天就订好去这么远的地方了？

    而窦乐只表示这些都不是问题。

    “你说的也是。这样，你把这些材料□□整理下给我们，至于赔偿金额······也会有专门的人员来协调。”

    为了弥补自己不太机灵的表现，李文立刻递给了她一张名片。

    “最好是这样了。”苏醒收好了这张卡片，懒懒地向后一靠，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不叨扰了，你早点休息吧。”

    窦乐带着人离开后，苏廷山匆匆进来就是一阵叽哩哇啦，无非就是打听他们交流了啥，被苏醒果断无视。

    宋青和倒是憋了几个问题，却没法当着苏醒的面问出来，只好继续当知心姐姐，喂了她两块水果。

    而肖自在……哪怕他有话要说，也得等到两人独处时再谈。

    于是一屋人各怀心思，也凑不成牌局了。

    ……

    苏醒确实如“李警官”所言，第二天中午便办了出院，走前还领了一周的药。

    有了苏廷山的热心陪护，她也不好再麻烦宋青和，昨晚窦乐一行人刚走，她就催宋青和回家了。

    宋青和倒是说没什么，她们都是女生，照顾起来也方便，大男人来才是没用。苏醒却坚持不麻烦她，终究还是把人劝回去了。

    至于肖自在，人前他也只能客气两句，被她拒绝后也离开了。

    确实没必要，苏醒想，因为她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脸色不好是一如既往的，反正已经不再有刚醒时的头昏和恶心，只要记得谨遵医嘱按时吃药，完全可以睡一觉自己回家去。

    没错，她也把苏廷山赶走了。虽然他自己说是正好在b市，可哪有这么巧，她刚住院，他就正好来找自己……

    苏醒是真不需要人陪，她出院前和许废打了两小时电话，理顺了短短半天发生的这些破事。

    她想，自己身边这俩男的都不对头。

    苏廷山就算了，他总是神神秘秘到处乱窜，这次也不知是从哪得到她的消息。不过他来好歹还有点用处，她也不计较了。可肖自在就更奇怪了，回头想想他那个态度，明明是一开始就认为她被下毒了……

    肯定有事瞒着我！

    这么想着她就更不爽了，自己办了出院手续交了钱，就坐上了回家的地铁。

    没带耳机又有点无聊，她就打开手机，给可怜但不完全无辜的章程进行一番慰问和抱怨，又滑到了最常打开的窗口。

    男人早晨就给她发了消息说早安，又问今天出院，要不要来接她。

    她回了个“大可不必”的表情，就烦躁地又息了屏，把手机在手里摆弄着。

    她可还没原谅他呢！本来就该晾着他，谁知道哪儿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虽然耽误了一天，但她照样可以去重庆。不过是为了让那个坏蛋早点赔偿，她才暂时留在这的。

    只是想早点结束这件事罢了。

    又过了两站，手机闪了闪，苏醒打开：

    肖大煞笔：有事想告诉你，晚上有时间吗？

    她看了半天，想着总不能是分手谈话，就把时间定在了7点。

    苏醒回来其实也没干嘛，就是找宋青和拿回自己饱经摧残的行李箱，还被对方留着吃了顿晚饭。

    吃完她本要主动洗碗，又被劝回沙发上坐着。最后两人在沙发上随便聊两句，宋青和要出门散步，她就告辞回了家。

    6点50分时，苏醒的手机响了起来，肖自在问她在哪，她没好气地说在家。男人又问她要不要下楼来谈，苏醒心想你倒是悠闲，应了一句就挂掉电话。

    6点51分时，肖自在把外面敲门的苏醒请了进来。

    他昨晚回家又加班，把一篇“修饰加工”过细节的任务汇报赶了出来。他知道今天要对姜蕾问话，心想也用不上他，就和窦乐打了招呼。早上苏醒一口回绝了他来接的提议，肖自在也就放弃，待在家修炼。

    昨天之前，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他心里清楚，只是他更清楚想要的未必能得到，也未必……就要得到。更别说两人之间谎言太多，不可能长久。

    他已经试探到了想要的答案，两个骗子恰好谈了场“恋爱”，约会牵手拥抱一套流程还没走完，就发现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同类，多巧啊。他离苏醒掩盖的东西已经很接近了。

    可苏醒尚不明白他。她是怎么看他的，又为什么要接近他呢。

    或许他不该自以为能控制局面，装作被动的一方任她胡闹，仿佛一个无辜中年男人被路过小孩拉着玩一场恋爱游戏，作为年长者实在难看。

    现在好了，麻烦事接踵而来，而且这次的事，苏醒在怀疑他的身份了。

    当然，他当然可以再编一个谎话蒙混过去，也不会很难。

    她想要的不就是与人合演一场爱情戏。情话、玫瑰、游乐园。以为把这些一项项打勾执行，就能得出正确结果。

    普通爱情故事哪需要血的注脚。

    男人轻轻抬眼，他的女主角一身针织长裙，手脚细长如瓶中花枝，这份不可作伪的脆弱一如既往。

    肖自在多次张口又多次沉默，最后他问，“醒醒，你还记得去犁山时，你不喜欢玫红色的芍药，要到寺院里去看浅色的？”

    苏醒对意料之外的话题有点迷茫，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点头。

    “我第一次见那些芍药，是在秋天。”肖自在停顿一会儿，继续说，“你们大学里不是有交换生，现在想想，其实也有点类似那种活动……”

    肖自在投入佛门的第三年，被师傅带着往南边走，一直走到了青远寺。

    他们在那里叨扰了很长一段时间。

    肖自在那时刚满二十一岁，他是北方人，不适应南方的潮湿，但对常绿的树木葱茏很是喜欢。

    “那时有个热心的师弟告诉我，后院和山间的古树年纪比我们的加起来还要大。”男人眼角微垂，带着怀念的神情。

    “你觉得这绿意养眼，其实我们南边的风景可不止这些！如果宝静师兄待到明年，等山里的芍药花开起来，那才是好看呢。”

    头顶才到他胸口的小和尚努力仰头，话语中透出天真的自豪。树影间漏下的光亮投在稚嫩的脸上，明亮而灿烂。

    他有些好笑，看着师弟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最后还是道

    “我可不能妄语。我们待到何时……还是由师父决定。”

    “慧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过十多年过去，我也没有再踏足那座山，也没见过他说的花海……直到上一次。”

    “……”肖自在停下了。

    虽然停的没头没尾，苏醒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他不会再说下去，所以现在是她提问的时间了。

    “所以你以前……出过家？”苏醒想了想，还是没用“当过和尚”这词。

    “是。”

    “……后来呢？”苏醒早已不再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她直起身子，看着肖自在的脸，认真开口。

    “为什么不当了呢？”苏醒问到，她的声音很轻，让人有种错觉，似乎她只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并不需要回答。

    肖自在这回什么都没说，他又沉默了一会儿。

    苏醒很有耐心的等着，她发现自己对肖自在总是很有耐心，没有动作，也没有催促，直到男人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和鬓发，最后手掌贴上了她的眼。

    被蒙住眼睛的苏醒有点吃惊，但很快便没法在意了：她在黑暗中听到了答案。

    肖自在平静地开口，那是她平日里就非常熟悉，此刻却低沉得有些让她难过的声音。

    “……因为，我做了错事。”

    肖自在的手很大，能挡住苏醒大半张脸。从皮肤上传来的温度虽不算烫，却足够扰乱她的心神，她连呼吸都开始小心。混乱间，她想或许不该再问下去了。

    男人放下手后，苏醒第一反应还是看他的脸。刚才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现在却还是看不清。

    他讲到一半时天就暗下来了，可谁都没有提开灯，大概就像有些事，在人心里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肖自在没有看她，看似是恢复正常了。

    “醒醒，你该回家了。”他说。

    苏醒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真是不划算，刚敲开一扇窗，还没看两眼就要被轰出来。这可不行，于是她叹了口气，敷衍地装起了可怜。

    “可我肚子疼。本来该听医生的按时吃药，听你说话说半天我都忘了吃！”

    “好难受啊，不想动了……”她耍赖地往对方腿上一躺，倒是和没吵之前一样撒起娇了。

    苏醒也知道他还有很多隐瞒，比如她昨天的怀疑，比如那天的刻意试探……

    啊，想起这个她火又起来了呢~

    这才哪到哪呢，她挡住脸上的一点笑意。既然他今天都开口了，就得等她以后全部挖出来，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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