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撞击掀翻了摆在船舱小窗下的方桌，青瓷茶具碎片散落一地。
李令仪紧紧扶住门框，一回头却看见小满身体失衡，侧脸朝下往碎瓷片上摔去。李令仪稳住身体之余，试图去拉他。伸出去的手却与他擦身而过，心虽惶急，终归无力。
好在茶茶身手敏捷，稳住上盘后伸腿，脚尖恰好勾住小满的腰，收力将他往后带，随后一把扯住小满的后脖颈的衣服，堪堪把他拎了起来。
眼见茶茶以此高难度的杂技动作扼杀惨剧于摇篮，李令仪大大松了口气。
此时，船体也趋于平稳。李令仪扶着舱门向外看去，悬挂在桅杆上的琉璃风灯在巨大的晃动中逐渐归于平静，摇曳的光亮映照出甲板上人影憧憧。
锦衣卫倾巢而动，以她所在的船舱为中心层层围住。最外层的弓箭手半蹲在船舷处，拉满弓蓄势待发。
距离她不远的甲板上高翊负手而立，在朗月清风下冷冷的注视前方。裴宏宇与何千户分立左右，右手握住刀柄，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屠龙。
试图靠岸的客船此时横在水面，这个角度将由南而来的敌船看的清清楚楚。
白白的月亮倒映在水面。
高翊摩挲着后腰束带上凸起的流云纹，瞥了一眼正抵着船舷的那三只绑在一起的渔船，眼神里有说不尽的阴鸷。
渔船不大，是江岸边最常见、最普遍的小船。
正是这种常见而普遍的小渔船，却恰恰是方才引发巨大撞击的始作俑者。
多艘船只中这三条船首当其冲，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所在的客船撞来。天黑视线受阻，再加上匪徒狡猾扔掉了他们船上的火把，导致弓箭手将人乱箭射死时，船只速度已经势不可挡，只能硬生生接了这死命一撞。
若不是他们这艘客船体积足够大，只怕他们这一船人都要下去喂鱼了。
三条船上各有两个被射成刺猬的人，东倒西歪的躺在船上，彻底咽了气。
黑漆漆的河水咕嘟嘟的冒着泡，一只被撞漏了的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带着其他船只下沉。
这三条只是先锋，其他船队仍然在靠近。
高翊一双眼睛如同鹰隼，待船队进入射程范围之内，他抬起手冷然道：“放！”
下一刻，无数箭矢如夏日暴雨，噼里啪啦不停的落下，中箭的哀嚎声与粗声喝骂交织缠绕。
船队仍然顽强前进，不多时已至眼前。
看不清楚多少人，但高翊发现，船队并非全是小渔船，为首的只比他们的船略小三成。其余小船呈拱卫之势，跟随左右。
箭矢已经不多了，敌船仍在不断靠近，裴鸿羽不禁有些着急，“大人……”
高翊不予理会，抬手制止了弓箭手的攻击。
随后阴沉着脸，从腰间掏出来一件物什，朝对面那艘船一指，须臾“砰砰砰”三声，火光四射。
其后船帆应声而落。
距离最近的裴鸿羽被震的有一舜的耳鸣。
与此同时，被吓到的何千户骤然转头，心中无声大喊：“火铳？！”
的确是火铳，来自神机营的火铳。
这是先前皇上所赐，整个北镇抚司只此一把。因此显得尤为珍贵，即便出京时高翊把它带在了身上，却从未使用过，今日还是第一遭。
敌船似乎也被吓到了，逐渐停了下来。
趁此时机，高翊高声喝道：“甭管你们何方神圣，再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这是他的第一次警告。
何千户偷偷看了他一眼，火铳何其稀有。天下人共知这是神机营独有之物，大人他用的堂而皇之，岂不是自报家门？
转而又想到，如此这般或许能起到威慑作用。
很显然，这威慑作用仅仅持续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对面船只又蠢蠢欲动。
高翊微微侧脸，对何千户道：“抬强弩来！”
“是！”
何千户拱手，带着十个锦衣卫往后舱走去。
“砰！”
高翊又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在了船体，黑夜中有火星迸发。
这是他的第二次警告。
敌船不敢再轻举妄动，停了一会儿有人用粗粝的声音喊道：“高大人别误会！小的们并不想怎样，只是我们的兄弟在大人船上，只要大人高抬贵手，小的们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否则，死，我们是不怕的！”
兄弟？
裴鸿羽回头看向关押刘章的舱房，这兄弟大约指的就是他吧。
眼光在一排舱房中一一划过，眼神隐隐带着忧虑。
他们船上老弱妇孺皆有，听着话音对方又是个不要命的……
区区刘章，不过就是一个马前卒，舍了便舍了，有心想劝一劝他们大人，可视线停在高翊那坚毅的侧颜，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到底没敢开口。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胁，高翊嗤笑出声，认得他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很好！
不怕死是吗？
那就成全你！
不多时，何千户指挥着那十名锦衣卫将强弩搬了出来。
这种强弩又叫神臂弩，弓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箭矢尺寸比普通的箭羽粗五成。
神臂弩操作简单，只需将弩箭安置好扣动悬刀（1）即可。一次可发射三根弩箭。
射程范围在四百步之内，远超普通弓箭。
不仅如此，其威力强大到矢可入榆木半杆。
五架神臂弩在甲板上一字排开，弓弩手俱已归位，等待命令。
“高大人，难道公主殿下和这一船人不如我兄弟一条命值钱吗？”
对面仍然在扯着嗓子喊。
裴鸿羽慨叹中余光一瞥，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指着河岸惊慌道：“大人，快看！”
冲天火光照亮了河岸浅滩处婆娑的芦苇，一批人举着火把，手中握着寒津津的冰刃，似乎正静待他们靠岸。
兵分两路，围追堵截。
高翊神色不变，转头看向裴鸿羽道：“去吩咐老赵，不用靠岸了，迎上去！”
随后看向远处敌船，意思相当明确。
“大人……”
裴鸿羽与何千户都被这决定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开口。
“执行命令”
高翊背着手直视前方，没有解释。
裴鸿羽无奈，应了一声走向船尾。
得了命令的掌舵老赵卖力的调转船头，冲向敌船。
方向改变，弓弩手相应调整了方向。
对面看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慌忙出言警告，“姓高的，你再轻举妄动不要怪我们不……”
高翊迎风站在甲板上，右手在虚空中一挥，弩箭带着杀伐之气划破长空。
对面喊话之人不得不咽下警告，哀叫着抱头鼠窜。
神臂弩的破坏力，再加上高翊的这道命令无形中给了对方巨大的压力。
弩箭目标并非限于人，更多的是朝着船体射击。最大的那艘船还好，其余小船船体薄脆，不消几箭便给击穿，致使河水漫灌。
船上人忙不迭的用手去堵，发觉不行又火急火燎的另寻他物，忙忙糟糟乱成一团。
居于大船上的青衫男人见此乱象大惊失色，他嘶吼着试图让他们保持震惊。可出口的施令，很快淹没于众人的哀叫之中。
出发前他们商议了许久，水上进攻，陆路堵截。
他想到了他们会放箭，但客船空间有限，料想箭矢存量必然不会太多。没想到，除却弓箭外还有神臂弩这样的利器，还未靠近便接二连三的受到重创。
原本布置好的围攻战术，瞬间土崩瓦解。
神臂弩下，他们如此不堪一击。
精心训练出来的队伍，在朝廷真正的卫队面前成了上不得台盘的乌合之众。
青衫男人倚着桅杆，深深的无力与恐惧相伴而生。
忽然小卒来报：“大当家的，他们朝咱们来了！这架势似乎还有后招，兄弟们的小船大部分开始渗水，我们不能再……”
“闭嘴！”
青衫男人目眦欲裂，劈头掴了小卒一掌。
小卒感觉半边脸麻了，却不敢伸手捂，只是两股战战跪下不住的磕头请罪。
“大当家的息怒，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青衫男人余怒未消，呼哧呼哧的穿着粗气。
正在此时，又来了三四个人。走在最前面之人见此情景，目光在他与跪在地上的小卒之间流连，只拱手叫了一声“大哥”，便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青衫男人压住翻涌的情绪，看向来人似哀似叹：“三弟，正好你来了，着人把船沉了的兄弟救上来。再通知弓箭手掩护，我们撤退！”
那人松了口气，这也是他的看法，只应了一声便去办了。
三当家来去匆匆，小卒惶恐不安的悄悄抬头，谁知恰好撞上了大当家的眼神。
大当家一脚踹在他肩胛处，继续发泄着怒火：“狗娘养的窝囊废，还跪在这里做什么？等赏吗？！”
那小卒连滚带爬的跑了。
……
片刻之后，一束蓝焰升空。
裴鸿羽站在船头，看了看敌船的行动轨迹，又看了看堵在岸边的那批人，回头对高翊道：“大人，他们好像要撤了。”
高翊盯着蓝色烟火爆炸后的夜空微微出神，先是叫停了弓弩手，随后又对裴鸿羽道：“到此为止，别追了。”
裴鸿羽刚跟老赵把话说完，忽然从老赵瞳孔看到了一簇簇火光。
他疑惑着回头看，只见箭矢如流星雨朝他们袭来。
之所以是流星雨，是因为每一支箭头都燃着火花。有的已经已经落地，还兀自燃着。
夜风吹过，他听到刷啦啦兵刃格挡的声音。
惊慌之下，一掌拍在老赵肩头，“别发愣了，快掉头啊！”
老赵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转舵。
裴鸿羽随即拔出刀，朝着船头发足狂奔，一边跑一边随手击落流矢。
越过一间间舱房，终于抵达甲板加入了格挡箭矢的队伍。
江湖草寇到底武器有限，不多时箭雨便停了。敌船渐渐远去，河岸回归安宁，月光下只有芦苇婆娑的身影。
客船回归航道，沿着京杭运河继续朝着瓜洲渡前行。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开始着手收拾残局。
高翊先是去李令仪屋内看了一眼，见几个人都没事便又走了出来。余光突然扫到不远处钉在船舷上的一支箭矢，箭头上的火已经灭了，但与木头接触面已经焦糊。
他走过去随手拔了下来，仔细观察了一圈。
裴鸿羽与何千户见状，也各自捡了一个端详。
箭杆做工普通，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而箭镞虽然也普通，但高翊却在发现了一个凸起的印记。唯恐是生产时的意外，连忙夺过了何千户手里的做对比。
正在此时，听到打斗停歇的茶茶从屋内探出头，左右看了一圈问道：“安全了？”
站在不远处的三人听到声音回头，见是茶茶，裴鸿羽点点头回道：“安全了。”
高翊没作声，继续对比两只箭镞。何千户则十分好奇，盯着他手头动作。
“哎呀，终于安全了！”
茶茶大摇大摆的走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因为火箭的缘故，此时空气里有一股焦糊的味道。
“你们在看什么？”
茶茶走过去，盯着高翊手里的箭镞。
因何千户手里的箭镞同样有一个凸起，高翊走远一些又捡了一支箭做对比。
好奇心驱使，何千户、裴鸿羽以及茶茶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一样，都一样，每一只箭镞上都有一个凸起的印记。
“啊，你放开姐姐！”
正当高翊抬头向他们说点什么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叫。
是小满的声音。
甲板上的四人同时转头，继而疾步往李令仪房内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