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京海发展之迅速超乎了她的想象,新落成的火车站投入使用半月有余,已然成为临江省最为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

    火车站人流如织,摩肩擦踵,孟钰拖着两只大行李箱艰难出站,顺着地下通道直上天桥,最后在下桥的台阶前停驻。

    她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抬手擦擦鬓间细汗,顺势拢起有些松散的头发,扎了个紧勒头皮的马尾,左瞧右看,将其中一个行李箱暂时留在上面,自己挺腹收腰,双手抓紧把手,用一只膝盖顶着硕大软韧的皮面,一阶一阶往下挪。

    今日闷燥难当,天气乱得不同寻常,城市里的热岛效应较之过往强了不知多少倍,还没下几层台阶,孟钰的后背就出了团团散不开的热气。

    好在人心似乎也随之变得更加炽热起来,孟钰看着刚从她身边跑过,又转头折返回来的身影如是想。

    “多谢你啊!”她见帮忙的女人手里提着东西,还跑了两趟天桥帮她拎行李,心生感谢,右肩一塌,卸下背包掏出一罐可乐,伸手递过去,“给——呃——”

    抓着铝罐的五指紧了一瞬,指尖在顷刻之间泛着白,又随主人的释怀重新染上正常的肉粉,孟钰颅骨下对各种信息都十分敏锐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导致她的语言系统产生了暂时的卡顿。

    “你……”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着措辞的功夫,对面的女人先说话了。

    “怎么?不认识我啦?”对方提示道,“六年前,白金瀚,你替朋友出头反被混混纠缠……”

    “我想起来了!”孟钰脑中储存了六年的录像重新跳出来,不禁惊喜道,“啊呀我的天!是你啊!是你!那天我踩了你一脚对吧?后来想找你,你就不见了!”

    她将鬓角的碎发挽到而后,一双弯弯的笑眸在黄翠翠的身上扫了两轮,见她微笑相待,那面对陌生人的客气戒备便自然而然地消了大半,孟钰胸口一热,干脆直白问道:“这也太有缘了,我第一眼,还没认出来,刚才仔细一瞧,怎么看都觉得眼熟。我叫孟钰,你呢?”

    “我是黄翠翠,你应该……”

    “你——?!啊?”孟钰二连震惊,拉长了字音,一句话的几个字在嘴里打起架,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知道黄翠翠,她女儿……不是,你女儿,瑶瑶,还在我家住过呢……但是,你——?!”

    她又扫了黄翠翠几眼,不可置信道:“我从来没把你这张脸跟黄翠翠这个名字对上过。”

    黄翠翠琢磨了一会儿,愣是没听出来孟钰这个精于翰墨的记者是夸是骂,等她回过神,孟钰已经掏出手机打算搭讪她的电话号码了。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好不好?你跟瑶瑶真的好像欸,有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嘛?”孟钰凑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黄翠翠被甜妹迷昏了头,晕晕乎乎就点头答应了。

    答应之前,她忽然反应过来,将手机往回一捂,狐疑道:“你是打算从我这里套什么消息吗?”

    “六年前的事嘛,我也略知一二。”孟钰低眉一笑,并不忸怩,被拆穿就大方承认,“我确实很好奇其中的文章。”

    她举起手机,摇晃了两下,晶莹手机链随之摇摆碰撞。

    “那——肯赏光吗?”

    *

    一个人的性格特质,在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其未来的职业前进方向。

    比如孟钰,比如高家人。

    但现在高家二公子,高启盛,正处于人生迷茫期。

    他坐在旧厂街的老房子里,看着屏幕中高清重制版《中华之剑》陷入沉思。

    “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以史为鉴。”时隔六年,她再次坐在高家旧房的餐桌旁,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不是怕你误入歧途么,盒子里还有另一份礼物呢,你看看。”

    高启盛在电视里缉毒民警牺牲的枪声下,打开一份用牛皮纸装封的文件袋。

    抽出里面印刷清晰的纸张,封面大字标题,白纸黑字地写着信产部今年一月份下达的最新通知,通告TD-SCDMA成为我国通信行业标准。

    高启盛翻看着厚本,微微摇头道:“这个我看过,但我认为短时间内,相关技术不会投入使用。”

    “关乎通讯技术改革的大事,不会一拖再拖的。都是信产部发过的公告,零零散散细细碎碎的,示范网的运营快要进入尾声了,规模测试方案已经确定,再多也就是半年的时间可以完成测试,你还是再好好看一下,真等技术投入使用,那就晚了。”

    高启盛翻页的手突然停下来,不知他是看到了哪个技术的测试结果,又不知是看到了哪位领导做成果汇报时提到了哪句话,他的眉头微皱,薄唇飞快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字里行间暗示的未来通讯技术发展方向,良久,才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他摘下眼镜,将眼角揉得绯红,皱起的眉头迟迟不曾松开,他在一堆常规的感谢用语中纠结徘徊,最终人设不崩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送我这些?”

    跳脱出高启盛的皮囊,以纯粹客观的立场观察她,黄翠翠的行为逻辑也堪称诡异了。

    人在社会上混,总要选边站队,更何况她这个与各方都有点或善或邪牵扯的人,但她总是哪边都跳过去站一会儿,哪边都要招惹一下子。

    这种找死行为,经常被大家称作“犯贱”。

    高启盛绝不会认为,她和高家之间有利益绑定,也不认为她心地善良到费这么大心思,就为了给他的小灵通事业雪中送炭,再锦上添花。

    他和她之间,何来这么多不计回报的深厚情谊?

    他看向她虎口上的疤,伸手捏住她的拇指,像是提起什么新奇的物什一般,将她的左手拎起来。

    黄翠翠:?

    犯什么病呢?

    “当初疯驴子在这里绑架我,威胁我哥,你到底是为了得到什么?才来救我?”

    “我说实话,你肯定不信,我说假话,你又嫌我骗你。”她抽回手掌,仿佛听到了高启盛的心声,给了他一个答案,“就当我犯贱好了。”

    都是为了救你啊!你小汁!要是再走入歧途,致使高启强上了赵立冬的船给我添堵,你哪怕摔死了我都要去刨你的骨灰炖冻鱼!

    “你做小灵通的生意,也是为了给你哥弄条后路,万一他在建工集团落败,也不至于一夜回到解放前,但是,这真的会让你哥高兴吗?”

    银丝眼镜的鼻托常年压在鼻梁上,使得如今他摘了眼镜,山根两侧依旧留下了小巧的椭圆红痕,久久不褪,像是烙在皮肤上的罪孽铭刻。

    高启盛歪了一下头,脸朝着她,目光却偏移几度,不知在看向何方。

    他半是思考,半是装作思考,他渴望探清她的目的,然后跟这个女人计较一番恩恨情仇,再来决定用怎样的方式对待她。

    “你哥就想让弟弟妹妹都出人头地,找一份正经工作,按部就班地结婚成家立业,他自己把苦都扛了,你们甜,他才能尝到甜。”

    高启盛虚散的目光凝实,对于她说的这些,他心知肚明,但那些所谓的“幸福美满”于他而言,都是虚假的纸影,裱糊在脆弱的灯笼上,风一吹灯一打,就会全都化为灰烬。

    “只要能帮到我哥,只要能让高家好,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得达成我的目的,谁当路,我就干死谁。”高启盛反问道,“你呢?我看你跟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你说……”他忽然故意放慢了语速,黏答答的声线化作阴毒的长蛇,在她身上扭曲爬过,“当年徐雷为什么没死成?而曹闯又是怎么死的呢?”

    她笑而不答,只道:“今天是高家二老的忌日,谈我做什么?怎么不去想想,怎么能真正帮到你哥呢?你去深造,读了硕士读博士,能获得更多更高级的人脉,这不是也给你哥开拓新蓝海嘛?你难道不希望,让高家真正光宗耀祖么?人人怕算什么?人人敬,那才是真本事。那样,你大哥会真正高兴的。”

    “你又不是我哥。”高启盛收回毒信,嘴硬道,“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试试啊。”

    在京海,说的话不能掉在地上,否则也得跟着掉下来的钢镚一起姓高。

    高启强推门而入,刚处理过公事,将手机随手往桌子上一扔,嘴上接话那叫一个准时。

    “聊什么呢?阿盛,来这么早,说什么悄悄话呢?”

    黄翠翠抬头,微笑,一句话给高启盛创出二里地。

    “阿盛跟我聊继续深造的事呢,他打算今年参加07年的考研,问问我香港那边有什么好的……唔唔唔!”

    高启盛还算敏捷,奈何黄翠翠的嘴太快,等他扑过来捂嘴之前,基本信息已经被她传达完了。

    “阿盛——!”高启强欣慰得都快哭了,眼眶瞬间湿润,把弟弟从黄翠翠身边撕开,抱着他的双臂,声线颤颤道,“你终于做好决定了吗?好,好!不管考哪所学校,大哥都支持你!”

    言毕,不等高启盛辩解,他自己急匆匆去父母牌位前燃香下跪,眼泪止不住地落:“阿爸阿妈,我……我没辜负,我把弟弟妹妹都带大了,都长大成材了呜呜呜呜!”

    “你看给你哥高兴的。”她煽风点火道,“来,说点让你哥更高兴的!”

    高启强听到她快乐的情绪,顺意扭头,仰视着站在一旁的弟弟。

    高启盛看着潸然泪下老泪纵横大感欣慰的哥哥,看着他在檀香缭绕的青烟中虔诚跪拜的哥哥,看着他那摆出一副“非要让我失望吗我亲爱的弟弟”的哥哥,只得咬牙切齿,热泪盈眶道:“我……我还要考博士……”

    “阿盛,”她看着二位兄弟情深,又下了一剂猛药,“这次,不会再有曹斌那样的人了。”

    “曹斌?”高启强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不对来,猎杀本能觉醒,捧起弟弟的脸,追问,“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阿盛,他——”

    她别开双眸,正准备离开时,高启强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亮了一下,隔着翻盖的透明视窗,鸿筠酒店的宴席预订确认短信尽收眼底。

    *

    这边兄友弟恭,那边同姓相残。

    夜里晴朗,明月刚刚升起来,店里就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三五成群坐一桌,也不点菜,拍着桌子打出节拍。

    “李青——李大傻子呢?”

    他们任凭恶意的刺耳大笑充斥耳膜,店老板的赔笑成了助燃剂,使得这股恶毒愈发在天地间肆虐起来。

    “你们店还敢要他?你看他那个样子!”一个发如枯草的男青年夸张地挤眉弄眼,学着李青的样子,嘲笑道,“不怕他唾沫进菜里,把客人都吃傻了啊?”

    这番话让他赢得了同伴的欢呼捧场,于是他肆无忌惮起来,疯狂地表现着自己的刻薄:“李老头,老头李,生了个蠢蛋像自己——”

    “不许——不许!你们不许骂我爹!”

    李青双颊发颤,愤慨难当,却不知该如何回击,这样的反应无疑激起了他们的热烈回馈。

    “哦——看来不傻嘛!知道骂他老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后面有人发言,“我爷爷老早就说过,李顺那小子活该没出息,窝窝囊囊一辈子,到头生了个傻儿子,都是命——卧槽!我呸!什么东西?!”

    话说一半,他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原地抖起了迪斯科舞步,嘴里不断往外啐着唾沫,手上胡乱拍打一通,在周围弥漫的烟灰色中,数他最为狼狈。

    一群人被忽如其来的袭击呛咳起来,晕头转向地骂着,直到灰尘落尽,才听到有个女人开口。

    “你爷爷?你爷爷说的好使吗?”

    “你他妈的!泼的什么玩意儿!”他破口大骂着,说着便有人来伸手抓人。

    抓个女人而已,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可偏是两次抓空,那女人还抽空嘲讽一句:“就这?半身不遂啊?”

    “你他妈到底泼的什么?”

    “你太爷爷的骨灰,刚刨的,你感受一下,是不是还温热着呢?让你太爷爷好好教训一下后辈,嘴里积点阴德。”

    “你糊弄谁呢?这明明是——”他话未出口,便从舌根底下碾出一块骨片。

    这个将头发抓成鸡窝的男人忽感一阵恶寒,便是能肯定着不是他太爷爷的骨灰,但万一——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感觉对方神经兮兮的,不太正常。

    正常顾客谁给一个傻子出头啊?!

    万一她真掏了别人的骨灰呢?!

    “走走走!晦气!”他呼朋唤友道,“找宏伟哥去——真他妈晦气!”

    “记着,我们是莽村的,”他不忘回头撂下狠话,“你给我等着!”

    *

    闹事的一走,饭店里静下来,因此其他人的说话声格外清晰。

    “所以您这个态度,是要开除人家,却不给薪酬吗?”一个身着职业套装的女人面带微笑,从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鼻孔看人的店老板,“那这样吧,我是昌华律所的李修竹,是李青先生的代理律师,您要是嫌麻烦,我们可以一步到位,直接快进到法院传票。”

    “文化人真的是不一样啊!”隔两天后,黄翠翠被孟钰约出来碰头吃饭,她感叹着比比划划道,“我也只能耍耍赖,人家厉害,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办完了!”

    “所以你扔的到底是什么?”

    “饭店后面攒了三四天的蚊香灰。”

    “那骨头碎片呢?”

    “那个。”黄翠翠想了一下,公布了秘方,“我啃剩的鸡骨头,嚼了嚼掺合进去的。”

    孟钰:……

    见面的地方是黄翠翠挑的,隔着五花八门的招牌与白墙,便能遥望京海首屈一指的鸿筠酒店,精贵素雅的温白色灯光笼罩着巨大的玻璃外墙,自然叫人心生敬远之情。

    孟钰倒觉她选的地方更好,静而不寂,镬气缭绕,一派红尘烟火。

    黄翠翠也很得意自己的选择,这里便宜大碗,孟钰的爹再厉害,她自己现在也是个年轻人,大家兜里那仨瓜俩枣都不够看的,用得着去装冤大头么?

    再说,这个地方得天独厚,地理位置绝佳,现在和六年前不一样了,不是什么剧情点她都能进得去的,只好先从边缘区下手,一点点往中心地带赶。

    这里只一点不好,人员流动性强,什么牛鬼蛇神都乐意向热闹的地方扎堆。

    她去拿一联AD钙奶的功夫,出来就看见一个浑身酒气的醉汉提着杯子纠缠孟钰。

    她叹了口气,走上前,点了点醉汉肉墩墩的肩膀。

    “干……干什么?”

    这人脚步稳当,一张口烟酒臭味扑面而来,他扭动脖子,刚转过来半边脸,只见一个容貌明艳的女人面闪现半秒不到,紧接着满眼变被白绿相间的虚影所取代。

    纠缠女人只能得到一部分的注意力,大多人不敢出头,便都垂首视而不见,一旦有人出头出拳,这帮人立刻耳清目明起来,纷纷抬头观热闹。

    “最恨你这种败类,灌二两马尿不知道姓什么了,专找小姑娘欺负,能占便宜占便宜,占不了便宜恼羞成怒,最后惹出事来就推给酒精。”

    他们看着那个女人死死抓住醉汉的侧颈皮肉,令其挣脱不得,只能高声痛苦唾骂。

    他的声音又盖不过女人嗓门尖利,于是他们听着女人继续道:“喝多了只敢往小姑娘身边凑,可见你也是个没种的怂货,知道什么事真男人该干的事吗?”

    她将人拖出店外,拖到路边,看了一眼缓速拐进来的黑色轿车,颇感欣慰。

    真是意外之喜啊。

    黄翠翠压低声音,对那醉汉说道:“真喝多了,怎么不去骚扰领导啊?”

    *

    龚开疆斜躺在后排座椅上假寐,高家兄弟这一顿酒肉灌得他神志不清,但他仍旧明白这对人精请他吃饭的目的何在。

    龚副区长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身边的特产箱子,这不过是嘴一张一合,露些情报而已,便能得这许多好处。

    这官,还是他这种聪明人来做,才舒坦呢!

    龚开疆这般想着,然后被司机一个急刹,撞碎了刚刚架构起来的梦境。

    “领导……”司机一身冷汗,惊道,“撞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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