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病房玻璃内外似乎还被救护车顶闪烁的红光填满。

    乔淇岸看着躺在那,一动不动的女人。

    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隔着口罩交谈,交换设备,把她剖开、缝合,插入消毒水浸泡过的仪器。

    有人推开门出来,站在旁边不断输出专业名词,断断续续,时不时夹杂几声鸣笛。

    她听不懂,木然接过笔,在递过来的单据上重复签下名字。

    只有一点,漆美滢被送进医院时就明确了。

    她被重物伤到的是头部。

    那些仪器能保住命,但也仅此而已,醒过来的希望不大。

    乔淇岸签完最后一张纸,转身沿着走廊一脚深一脚浅,走向白炽灯忽明忽暗的尽头。

    医生办公室门开着,往里看。

    治疗台上坐着的男人敞开衬衣,挂在一侧肩上,露出摔在地板上的擦伤。

    晚上医院里人少了,也没找个屏风遮挡。

    精瘦但结实没有赘肉的胸肌一览无余。

    极具力量感,但不会过分野性,不是那种狂放到能举起头牛的身材。像他的脸一样,如果必须要形容,按回车脑中蹦出的词一定是——精致。

    从发丝到身形,每条曲线都仿佛雕塑家计算过比例,精心设计出来的。

    感受到有目光压在身上,江续昼掀起睫毛,对上她的视线。

    似笑非笑勾勾唇,故意抬起受伤的手,一颗颗向下,缓慢解开扣子。

    挂在肩头半遮半露的衬衣布料滑开,他弯起手臂,展示二头肌隆起的肌肉//沟壑,不正经地挑了下眉。

    “过来,给老子抱抱。”

    医生背对着门找镊子。

    扭头发现看他脱光了,愣了下,肩膀明显缩起来。

    如临大敌般双手护在胸前,连连向后退,“你你,你在跟我调,调情吗?”

    江续昼:“……”

    乔淇岸:“……”

    好尴尬。

    好想逃。

    跑了江续昼就更尴尬了。

    不光尴尬,还变态。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乔淇岸怯生生举起手,在门口喊了声:“报告。”

    “他要抱我。”

    蒋烃松了口气。

    生怕江续昼要抱他,飞也似的逃离,把办公室留给他们。

    乔淇岸慢慢靠过去,不太敢用力,手指碰碰他左肩裹的厚实纱布,鼻头一酸。

    这几个月,来医院次数比他过去二十多年都频繁。

    每次都是因为保护她受伤。

    江续昼用两指夹住她鼻子:“我警告你,不许在这哭。医生说伤口不能碰水,不然就会溃烂,发炎,还要截肢——”

    “你别说!”瓮声瓮气叫喊起来差点破音。

    她本来不能用鼻子,就呼吸不畅。

    一着急,更想哭了。

    “好了好了,开玩笑。”他立刻服软缄口,捏着后颈把她揽进怀里,“哪有那么脆弱。我这都长好了,他非要包。”

    “你拍木头!”

    她急了,拉着他的手腕往桌子上敲。

    江续昼拗不过,在她头上拍了三下,带着气声的轻笑道:“傻样。”

    “刚怕什么呢,站门口不进来。”

    乔淇岸:“你生我气了。”

    “我生你气干嘛。”

    他顿了下,还是补充说:“可能偶尔,有点怀疑你在乎我没有我在乎你那么多,但这也不是生气的理由。”

    想起他刚才,揉碎了无辜小铃兰,还不给她抱。最重要的,还阴阳怪气。

    乔淇岸十分肯定:“你就是生气了。”

    卷曲的发突然贴近,蹭在颈窝痒酥酥的。

    江续昼低着头,闷声道:“我是在气我自己。”

    “我们那时候每天都在一起,我怎么就蠢得什么也没看出来。我——”

    他突然抬头。

    自眼角向下,皮肤变得通红滚烫,能看出血管浮出,爆起星点红痕。

    实在难以控制情绪,又怕吓到她。

    向后捋了把头发,起身把脸转向阴影里。

    “怎么没次说没事我都信,就不能多问你一句?在檀萝那天,我他妈赌的什么气,我要是回地下室看你一眼——”

    “不要!”乔淇岸尖声打断,抱住他的腰,紧紧贴上他的温度。

    从曾父说出“那个小伙子是个画家”,才知道他们被调查得门儿清,可能早就活在监视里。

    此后任何形迹可疑的人路过,她都怕得发抖。

    觉得所有人眼光都在瞟他的手。

    “你那天要是回来撞到曾隋,我会疯。”她声音发颤,努力抑制住哭腔,“我不想让你受伤,也不想月儿受伤。可是我总连累你们。”

    江续昼提着腰把她抱到治疗台上,好平视他的眼睛。

    “我的浅浅从来都不是累赘。”他说得严肃。

    “是你保护了我,保护了你的月儿,还有很多连名字都没有就消失的人。你没有拖累任何人,浅浅是最勇敢的小女巫。”

    他的眼里清湛的琥珀色,还如同记忆里,穿校服的少年握着素描碳棒仰头大笑,夏日午后骑自行车载她穿过林荫道的样子。

    江续昼是她的盛夏。

    对温暖和阳光难以抵抗,让执念轻易松动,滑向他。

    相信有他在,就不会再有风雪,可以远离黑暗冰潭里翻涌的算计。

    可一旦错开目光,她还是忍不住被拉回现实。

    陆望被带走配合调查了。

    作为鳞翅剧院的舞台监督,钥匙在她手里,剧场凡是有人进入,就该提前检查设备、绳缆。

    现在有人在剧院受伤,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江续昼很轻“嗯”了声,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渍:“我们打过招呼了,就是去例行问话,不会为难她。”

    “什么都不用怕。”

    他捧起她的脸,似乎为了帮她坚定信心,在唇上用力啄了下,“是你让我顺风顺水了二十年,以后轮到我护着你了。”

    “发生什么事可以学着跟我说,好吗?”

    乔淇岸弱弱问:“那你能给我点钱吗?”

    “我哪有钱,”他笑起来,“卡不都给你了。”

    “不是买件衣服那种,可能有点多。”

    她靠在他肩头,扎实地长叹口气。

    鳞翅剧团能晋级,付星泽给的条件有两个。

    写完剧本初稿参加展演;还有消除负面新闻。

    公关文倒是发出去了,效果还没看出来,就闹出了安全事故这样更大的负面新闻。

    跟着陆望这么久,乔淇岸当然相信她工作从来不会马虎,肯定逐一检查过栅顶的绳子才开门让人进来。但是相信也不是证据,不知道警察要调查多久。

    如果只要几周时间就能找到凶手,只是错过展演,但是能还陆望清白,都算是小事。

    最可怕的是找不到人。

    那所有责任只能师父来担。

    乔淇岸不敢往下想,剧团永远会和安全事故扯上关系,还有无穷无尽的医药费。

    如果是这样,反正综艺也停播了,不如早点和其他团员解约,赔上三倍工资,别耽误他们前程。

    “给媳妇儿花钱是我的荣幸。”江续昼摸摸她的头,“但这不明显是林海明干的吗?”

    “为什么?”乔淇岸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你说会不会真有内鬼?”

    “内什么鬼。老纪说剧院附近安排的保镖看见林海明在那,不然我干嘛急着来接你。”

    “……”

    还以为又心有灵犀了。

    没意思。

    说起来林海明还蛮厉害,那么多保镖到剧院堵他都能扑空。

    最危险的人现下正在外面晃悠,假期结束,上班第一天江续昼就得出差,江棹月学校开会也不方便总带着她。

    没人能二十四小时贴身看着乔淇岸,本来全票通过,要把她关回棠大公寓的。她自己据理力争,抱着桌腿不放手,终于争取到回干爸干妈家住。

    刚好能顺道去咖啡厅,司小川去世前买给她的熊爪冰淇淋面包打包装进保温盒。

    车停在剧院,江续昼也看出她情绪不高,伸手捏捏她耳垂。

    乔淇岸不想说话。

    马上就要进去解散她的剧团了,在最脆弱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男朋友居然敢说回来的时间不确定。

    这个世界就喜欢针对她。

    “你最近怎么老出差?”

    “舍不得?”这时候了,江续昼还不着四六笑的出来。

    她用力压住他,在喉结上啃出个血印子,擦了下嘴角,抱着冰淇淋面包头也不回下车。

    接替陆望检查过设备,趁没人还拿手电上塔台看了一眼。

    别说脚印指纹之类的线索,干净得连灰都没有。

    除了原先绑沙袋的绳子被砍断露出毛边,其他绳缆完全没有老化松动的迹象,真的像剧院鬼怪力乱神,就看漆美滢不顺眼想砸她。

    下来时程晨已经到了,坐在台阶旁边,Zoe哭得格外动感情,纸巾用完了就抓过他袖子擦。

    哥特妆容不够防水,黑眼影顺脸颊淌下来,被吸进纯棉T恤袖口,程晨又不好意思躲,眼神向乔淇岸求助。

    过去拉开Zoe,把四个月工资放在她手里,给她感受了下里面人民币喜人的厚度。

    Zoe哭得更大声了:“我们不是非得走的。”

    梁玉也推掉包钱的信封,认真道:“汤汤,陆老师的事又没有定性,大家都想想总有办法解决。”

    “是呀。”Zoe说,“鳞翅剧团是一家人,离展演不是还有时间吗?”

    其实她鼻子堵得听不太清楚。

    猜测是这个意思。

    乔淇岸轻松地笑着,掏出小镜子,让她照照妆花成什么样了。

    Zoe尖叫着把镜子扔出去:“连接鬼魂的通道!”

    忘了,这也是迷信。

    台上不能有镜子。

    工资发到容槿,她也坐在角落默默掉眼泪,背着手不肯接信封。

    乔淇岸也被他们带得想哭,还有点急。

    急得想哭。

    “又不是开除,等调查清楚,我再给你们聘回来嘛。”

    指挥程晨硬把钱塞到她们包里,才顺利结束解约。

    几人最后一次盘腿围坐在一起,她学着司小川的样子,握着小刀在面包上方比划,笑眯眯问:“好孩子可以吃冰淇淋,你们今天谁乖了?”

    乔淇岸想了想,深呼吸,忍着眼泪说:“你们都是好孩子。”

    面包刚好够每人分一块。

    拥抱再久,也不得不分开了,看着大家整理好办公室里的物品,锁住地下室所有房间。

    乔淇岸抱臂站在门边送他们离开。

    从第一天推门进来,在这里吵吵闹闹打扫卫生,排练了两个月。

    剧院里的东西再次搬空,回归静默。

    她还有件事要做。

    排练的时候,Zoe从所有人手里没收来剧院人不能碰的东西,藏在台下的盒子里。

    都是迷信里会招来剧院鬼,或者可能给演出带来霉运的坏东西。

    乔淇岸拖出纸盒,把里面的物品一一摆出来。

    蓝色长外套披到身上,数出三根白蜡烛依次点燃,站到最短的那根旁边。

    据说最短的蜡烛最接近死亡。

    她拿起镜子,看向里面内勾外翘媚气的猫眼,和蝴蝶怀表里乔岚的照片那么相似。

    举镜子的手微微颤抖。

    虽然没有像Zoe那么迷信,但是以前,涉及神鬼的东西她也从来不敢尝试。

    既然上进努力全都没用,也没班可上了。

    她想试试降神。

    有点害怕,但还是声音清晰地,说出剧院里绝对禁止,会召唤出邪灵的的巫术咒语。

    “麦克白,麦克白,麦克白*。”

    按下开关。

    能驱散幽灵的鬼灯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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