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响动。路很平，虽修于山野，却宽阔畅通，行来并无颠簸。路面每日有专人负责打扫，刚洒过水，整洁干净。
路尽头，是皇家寺庙，崇礼寺。
云桑所在这幅青帷车驾，从外面看十分朴素。驾前只用两匹马，一位车夫。车后跟着的四位随从，甚至连重甲都没有配。
若不是她此刻就在车中，断然不敢相信，这里面坐着大周的皇帝。
两个时辰前那封被茶水沾湿的奏疏，如今已经干透了，静静躺在茶桌上。湿而复干的纸张不如从前服帖，有些起褶。
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搁在上头，轻覆薄茧的食指，一下一下，随意敲着，把云桑敲得犯困。
刚上车时，她整个人紧张得要死，恨不能缩到角落里。这会儿临近崇礼寺，倒忽然有种破罐破摔的想开。
陛下出宫自有他的打算，她不过是顺手带在身边斟茶倒水的小宫婢，可有可无。
便当自己是车窗上的雕花、茶桌边的蒲团，不听不看不说话，极力假装不存在就是了。
以后不知还要在御前伺候多久，总得习惯起来。
想通这些，云桑绷紧的神经逐渐放松。
崇礼寺近在眼前，萧昱忽然出声询问：
“上车时备的酒，在哪？”
云桑将身侧乌木金漆食盒拎起，小心放到他面前：“陛下，酒在食盒中。”
萧昱盯着她飞快缩回的手，默了默，没忍住：
“手上怎么了？”
“嗯？”云桑茫然去看，这才发现，自己右手虎口竟不知何时被划出道口子。
“大约是……奴婢刚刚打扫大殿时不小心……”
她神色有些窘迫，左手挪上来，想盖住伤口，却被人伸手挡了一挡。
“先别碰，当心里面有碎瓷。”
挡她的手只停留一瞬，很快收回，在空中微滞，转而探入怀中，取出一方锦帕。
“你……自己清理一下。”
云桑诚惶诚恐：“御用之物，奴婢不敢僭越。”
“不过一方帕子，算朕赏你的。”
萧昱轻咳一声，转头握住乌木漆盒的提手：
“朕去寺中有些事，你不必随行，便留在车上吧。”
车门打开，寒冷的西北风呼啸灌进温暖空间，吹得二人俱是本能转头。
云桑被吹进来的砂砾迷了眼，朦胧中看见陛下似乎在跟车夫交代什么，继而两人都利落地跳下马车离去。
这就是宫墙外的风吗，力道确实比宫中刚猛啊……
她被自己这无稽的想法逗笑，右手朝车门方向伸了伸，想借外面光亮检查清楚伤口里到底有没有碎瓷。
瞧着……应该是没有吧……
口子其实算不得深，这半天早就不流血了，陛下要是不说，她都没发觉。
她握着那方锦帕，心头涌上几分暖意。
“妹子，往里挪些，外头冷。”
车夫很快去而复返，还带回来一个包袱，三下两下摊开在车头。
他拿出包袱里的水囊，把剩下的往车里一推：“喏，给你的。”
“……给我的？”云桑愣愣接过，不敢相信，“是什么啊？”
“伤药，纱布，还有一个手炉。”车夫冲她咧嘴一笑，“陛下要在里面呆好一会儿呢，天寒地冻的，别冷着了。”
“多谢大哥。”她摸着热乎乎的包袱，为车夫大哥的细心感动，忽想起车外比车内更冷，不禁追问，“那您的手炉呢？”
“我不用，陛下给我拿了这个。”车夫乐呵呵举起水囊，拧开往嘴里倒了一口，呲牙咧嘴地说，“烧刀子，御寒可好了，比手炉管用，你尝尝？”
“不……我不会喝酒……”云桑腼腆笑着摆了摆手，乖乖缩回车内。
等等……陛下？
她再次探出头，有些震惊：“您是说，这些东西……是陛下给我们的？”
“是啊。”车夫正捧着草筐喂马，“陛下刚刚叫我随他过去，在寺里找主持拿的。”
他看见云桑惊讶的表情，不由笑了：
“妹子，你是刚来伺候陛下的吧？”
“嗯……”
“陛下对咱们一直很好的，可不像平常贵人主子，不拿下人当人用。你别听外头的闲言闲语，说什么战场杀神、六亲不认、冷血暴虐，依我看，都是当初二皇子编排的！”
他说完，下意识捂住嘴，无措地去瞧车上小姑娘：
“我、我嘴巴大，爱乱说话……妹子、你就当没听见！”
云桑在宫里长大，自然知晓其中关节，对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先帝二皇子，萧显，生母是曾经宠冠六宫风头无双的姚淑妃，七岁立为大周太子。
五年前，姚淑妃被先帝以善妒为名打入冷宫，紧接着又查出二皇子与江南道治水贪污案有关，一怒之下，废其太子之位，判终身监|禁。
皇家私隐，不是他们这等小人物可以置喙的。云桑想到这，抱着手炉打了个抖，小心把陛下赏的那方锦帕收在了怀里。
——以后出宫，说不定能卖钱呢。
/ / /
崇礼寺后山，有一条蜿蜒窄径，曲曲折折，如绳索般，将石坡上那座小院拴紧。
小院前后两门皆有兵卫，四周院墙五步设一岗，方圆十丈高树砍尽，确保任何弓箭暗器都无法设伏。
院中主人一日三餐，皆由崇礼寺专人送入。
不过，今天多了一壶酒。
萧昱拎着食盒，甫一出现，兵卫便跪了一地。他摆摆手，径直向院内而去，屏退了试图跟上保护的随从。
“胆子很大嘛。”院里男人披头散发，一身松松垮垮的睡服，外面随便罩了件大氅，手中正拨弄青竹算筹，“不带随从就敢进来，不怕我刺杀你？”
“你打不过我。”萧昱大步流星来到桌前，神态自若，“五年前就打不过，如今这般，更打不过了。”
男人有些牙疼：“五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一副讨人厌的模样。”
食盒里放着一坛酒并两个酒杯，酒坛启封，香气四溢。
男人停下手中算筹，望着萧昱倒酒，不慌不忙问道：
“我说，这位陛下，是来赐死我的？”
萧昱才倒满第一杯，闻言动作微顿，并未回答，而是继续去倒第二杯。
两杯酒满，他端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留二皇兄性命乃父皇亲下旨意，我岂敢违背？”
“哧——”萧显被逗笑了，“你不敢吗？”
萧昱挑眉：“嗯，偶尔也敢。”
“说真的，看到你进门之前，我其实一直在好奇最后赢家会是谁。”
萧显把算筹扔在一边，举起为他准备的那杯酒：
“现在看来，父皇到底还是输给你了。”
他仰面朝天，笑容戏谑：
“父皇，老二敬你一杯。可惜啦，筹谋十几年，最喜欢的儿子，终究没能坐上皇位。”
那些年后位空悬，苏氏几乎透明到查无此人，旁人只知姚淑妃宠冠六宫，二皇子文武双全，乃天之骄子，将来必会继承大统。
连萧显自己都相信，他就是父皇寄予厚望的储君。
老六，不过是父皇给他准备的一块磨刀石罢了。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帝王偏爱，从不会摆在台面上。老六若是磨刀石，他充其量，是块垫脚石。
他们母子，是苏氏母子的垫脚石。
一杯辛辣下肚，萧显拿起酒坛，给两人满上第二杯：
“老六啊，这五年，其实我是不服的。如果我早知道……父皇是这般打算，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自信轻敌，你，未必能赢。”
萧昱微微勾唇：“你想说，不是我赢了你，是父皇用我赢了你。”
“不过现在我服了。”第二杯酒碰上对面瓷杯，萧显自嘲一笑，“父皇用你赢了我，但你，赢了父皇。”
棋子，也可以反杀棋手。
萧昱啜了一口杯中清酒，淡淡道：“有人曾跟我说，皇宫里人命轻贱，越是如此，越该爱惜自己。这条命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在我自己眼里，还是很贵重的。”
“喏，便是你如今这幅神情，最叫人火大。”萧显摇了摇头，给自己满上第三杯，“行了，炫耀也炫耀够了，喝完这杯就走吧，莫在我眼前晃悠，烦。”
萧昱不为所动，继续小口小口品着酒，半晌才道：
“父皇最喜欢的儿子……若是死在我手里，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嘿——”萧显不屑瞥他，“你弑君夺位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会不会生气？虚伪！”
“其实……也不是一定得死。”萧昱仿佛没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反问，自言自语着，“便如你从前那般势力滔天，五年围困，不也没出什么问题……”
“萧昱，你够了。”
“……朝中你那拨人大多五年前便转投于我，苏贵妃的死忠极少，且已拔得差不多，几个老狐狸本就没被父皇彻底收服，剩下的布衣谋士不足为惧……嗯，西山那边还有个离宫，应当能辟出间空殿……”
“喂！”萧显气不打一处来，“回你的太极殿叨叨去！能不能给我留点基本的尊重！”
“隔墙有耳，你这里比较安全。”
萧昱干了杯中残酒，终于想起来刚刚听到的反问，认真道：
“有件事须得纠正你，父皇，不是我杀的。”
“嘁——”萧显用一声脱长的鼻音表达了不信。
“你可知，苏氏死前曾说，不愿与父皇合葬。”
萧昱给自己满上第三杯酒，高举朝天，语带讽刺：
“父皇，没想到你为人家费尽心血，到头来，竟全是错付。”
“你是说……苏氏……”萧显面上浮现出难以置信。
“八九不离十。”
“哈哈哈哈——”他忽然捧腹大笑，直笑得眼圈发红，“娘，你听到了吗，这太好笑了——我从前觉得咱们母子蠢钝，没成想，父皇也没好到哪里去啊！哈哈哈哈——真是可怜他这一番深情——”
第三杯酒滚滑入喉，萧昱负手转身，睥睨青空，吐字冰冷：
“他的一番深情，凭什么赔上我们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