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崇礼寺呆到日近西山才离开，待重返城内，天已黑透了。
一路上，萧昱用余光瞄了数十次，车上那人一直安分地跪坐角落，竟是一次都没抬头，更别提掀开窗帘向外张望。
便放个真的木头摆件来，也不会比她更像了。
他就这么可怕？
城门已过，萧昱故意清了清嗓，对车外道：
“先不回宫。”
果然，身侧垂首端坐的人听到这句，小耳朵悄咪咪竖了起来。
车夫勒停马匹，转身向内询问：“主子，要去何处？”
萧昱盘着拇指上光滑的白玉扳指，脸上笑意氤氲，因笃定云桑不敢抬头，对她的注视逐渐明目张胆：
“天香楼。”
马车改了方向，继续悠悠前进。云桑拼命绷直嘴角，以免自己得意忘形，笑出声音。
天香楼，京城最气派最好吃的饭庄，汇聚天下名菜，连御膳房的大厨也时不时要去那里偷师。
云桑自小在御膳房长大，关于天香楼七嘴八舌的传闻听过无数，每每听他们讲得口水直流，却从不得见识一次。
今日，竟要如愿了！
即便仍同刚刚在崇礼寺那般，不许她下车，她就在车上闻一闻饭菜味道，也是极好的！
老天今日待她格外优渥。马车径直驶入天香楼后院，停在不起眼的小门旁边。车甫一停稳，便有专人前来弯腰递凳，相迎贵客。
云桑不仅下了车，甚至一路跟着陛下，走进了楼中最奢华的天字上房。
偌大的房间布置得古朴典雅，茶设餐具精美程度几乎不输大内，可容十五人宽松就坐的黄花梨圆桌，此刻只坐着一位客人。
加上站着的她，一共两人。
云桑瞧着不一会儿功夫便端上来的满满一大桌席面，目瞪口呆。
其实没什么啦，毕竟是天子就餐嘛……
平素御膳房为陛下备菜时，也是这样啊……
合理，合理……
她这样安慰自己，不防眼前突然递过来一双筷子。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一时间，云桑骇得不知该先迈哪条腿。
什么、什么意思？总不能是……让她坐下，跟陛下一块吃吧？
陛下举着筷子半晌没人接，不禁转头看她，眉心微微皱起：
“试菜。”
呼——
她浅松一口气，连忙上前接过银筷，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陛下想先尝哪一道？”
“樱桃肉。”
云桑得令，小心夹过一块酥烂红肉，在碟上一九分开，将黄豆大的肉粒放入自己口中。
山药酒樱桃肉，不愧苏州名品，一抿即化，肉汁丰盈，便是只有这样一小点，都让人唇齿留香。
她将肉咽下，静候半晌，自觉无恙，端起盛有剩余樱桃肉的瓷碟，摆在陛下面前。
“陛下请用。”
不料萧昱并未动筷，只是静静看着她说：
“吃的太少。”
云桑困惑：“李公公教导过我们，试菜须一九分……”
“李德盛说的，是在宫里的规矩。”
萧昱打断她，泰然自若拿起筷子，将那块肉从中间一分为二，重新递给云桑：
“这里是宫外，民间奇毒无数，有些毒需要累积足够量才会发作，不可不防。所以，你我应进食同样多，方能达到试菜目的。”
是……这样吗？
云桑心中狐疑，但到底没胆子反驳圣上，乖乖接过瓷碟，把半块肉全吃了。
唔，真好吃。这宫外的规矩，简直造福苍生啊。
八宝鸭、清蒸鲈鱼、荔枝虾球、鲜笋火腿……满满一桌子菜，陛下每道都尝了一口，云桑也跟着大饱口福。临近最后，她甚至没等陛下张口，便擅自盛了一碗用老母鸡吊汤煮的鲜肉马蹄小馄饨。
“噗——”圆桌那头，陛下似乎笑了一声。
云桑被这一笑唤醒，意识到自己出了糗，端着馄饨汤进退两难：
“奴婢、奴婢失礼……请陛下责罚……”
“无妨。”萧昱轻抿嘴角，摆摆手，“朕确是要喝的，你试吧。”
鸡汤醇香扑鼻，馄饨馅猪肉鲜嫩，马蹄爽脆，三重口感融合，天衣无缝。
她很快把手中半碗馄饨汤喝完，另取一只新碗，为陛下盛好汤放在面前。
陛下抬眼望她，眸间一闪而过的浅笑，恍然竟似透出宠溺：
“好喝吗？”
“……好喝的。”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缓缓举起，指腹向外，离她的脸越来越近。
云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就在那拇指几乎要碰到她唇珠的一刹，她下意识偏头，他也猛然停住。
“你唇上……有汤水。”
萧昱为自己的失态懊恼，连忙转移视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佯装淡定道：
“屏风后面备了铜镜和帕子，去整理一下吧。”
“奴婢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云桑一整张脸烧得快要滴血，哪还有闲心去听主子的语气是不是平稳，微一福身便落荒而逃。
待她再回到桌前时，陛下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该走了。”
他撂下这句，稳步离开，面上并无任何多余表情，仍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云桑想，方才所谓一闪而过的宠溺，定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她调匀呼吸，跟上陛下步伐，像来时一样，低调离开。
只是，出门前随意一瞥……
陛下座位上，那碗最后盛的汤，怎么好像没动呢。
/ / /
云桑回到太极殿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晴枝和梨柯白日里被李总管罚跪许久，又挨了手板，两人身心俱疲，早早便熄灯睡去。
井畔，只有含翠在独自搓着衣服。
见她来，含翠脸上绽开浅笑：“听说你今日随陛下出宫了？”
“是。”云桑拽过旁边小板凳坐到木盆前，顺手拿起含翠已搓净的衣服帮忙漂洗，“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出宫呢。”
“啊？你是宫中长大的吗？”
“对啊，我三岁入宫，一直跟我娘呆在御膳房。”云桑挽起袖子，温柔道，“幸得陛下大赦，过几日我娘就能出宫了。”
含翠眼尖，瞧见她挽袖的手上裹着纱布，不由关心：“受伤了吗？那你别洗了，我自己来就行。”
“一点小伤不碍事。”云桑扯下沾湿的纱布放到一旁，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咱们这种身份，哪里就这么金贵了。天气冷，你一个人洗还要好久，会生冻疮的。咦？”
她停住动作，从水中捞起一条汗巾：“这……我记得是梨柯的？”
含翠搓着手里中衣，勉强笑了笑：“是，这里面大半都是她的。梨柯说她挨了手板，这几日沾不得水，叫我帮她洗了。”
云桑自然知晓梨柯脾气，她与含翠都是窝囊性子，被指使干活犹如家常便饭。
她低头微叹：“晴枝虽然嘴上厉害，却从不会欺负我们，梨柯就……算了算了，背后嚼人舌根可不好，快洗吧，洗完早点睡。”
这话倒像忽然开启了含翠的八卦之魂，她神神秘秘凑过来，对云桑说：
“你不知道吧，其实梨柯与晴枝不对付，除了两人都脾气大，还有旁的缘由。梨柯自视甚高，也是因为同样缘由。”
“什么缘由啊？”
“梨柯，是太后娘娘特意挑选，给陛下准备，那个的。”
“那个？”云桑眼神有一瞬的迷惑，但旋即震惊，“你是说，那个！那她未来岂不是……”
“所以说啊，太后已经点过头，她早晚都是主子，才会使唤我们这般顺手。”含翠耸肩，“我就当提前伺候小主了呗。”
“可是，如果这样，晴枝为什么还要跟她针锋相对呢？她不怕将来梨柯报复吗？”
“因为晴枝拍着胸脯说，陛下肯定不会收用梨柯。”含翠像想起什么高兴的事，眉飞色舞道，“就昨天早上，你来之前，她俩还大吵了一架呢。晴枝可真会吵架啊，气得梨柯鼻子都歪了。”
她咳咳两声，惟妙惟肖学起了晴枝的语气：
“你搞搞清楚，太极殿是陛下说了算，不是太后说了算。你想伺候陛下，也得看陛下眼里瞧不瞧得见你。八字没有一撇，先摆谱做起小主来了！”
含翠学得太像，云桑忍不住也被逗笑了。她低头漂洗着衣服，眼角无意中瞄到放在一旁的纱布，不由想起白日车夫说的话。
“其实……”云桑将手中衣服拧干，缓缓说道，“做主子，也未必得像梨柯这般鼻孔朝天颐指气使吧。我今日瞧着，陛下就是个脾气特别好的主子。”
“我的傻云桑，你怎么会有这种天真想法。”
已在太极殿伺候三年的含翠，直接翻了个白眼：
“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他今日心情好，是个好主子，明日你说错只字片语，他都不必亲自下令，哼一声就有八个人等着拉你去永巷活活打死。”
“啊？这么严重？”
云桑咋舌，从前御膳房最重的刑罚，不过是偷东西被发现，要廷杖而已。
“那可不。”含翠洗完最后一件衣服，直起身叹了口气：
“贵人主子们，翻脸比翻书都快，我可是见得多了。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去御膳房挑挑水洗洗菜，虽说累点，至少省心省脑。”
来自御膳房的资深厨娘，听到这话，在心里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那是累点吗？那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