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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如虎

    揽月阁的自弈棋局尚未开第二局,萧昱无意中瞟见,窗外有一人正徐步走过白石桥,径直朝阁中而来。

    他收回本要落定的白子,嘲讽地提了提嘴角,抬手关紧窗牖。

    “还挺心急。”

    云桑刚吃完陛下赏赐的那块花生酥,口中仍有余香,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面露疑惑。

    “没事,”萧昱对她笑笑,“你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是。”

    下楼梯时,拐角恰好遇上李总管。见她下来,李德盛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问:

    “陛下……在做什么?”

    云桑老老实实回答:“下棋。”

    “你怎么下来了?”

    “陛下说不需要伺候,叫我下来等着。”

    李德盛蹙着眉头想了想,拿定主意:“这样,你再上去一趟,帮我跑个腿。”

    于是云桑不得不调转方向,身后楼梯已被李总管殷切鼓励的目光堵死,只能硬着头皮,原路返回阁内。

    “陛下,九皇子在揽月阁外求见。”

    “啪嗒”一声脆响,是棋子扔进棋盒的声音。隔着薄薄一层绢素屏风,陛下的冷哼清晰可闻:

    “李德盛这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

    这声肃冷的申斥,仿佛兜头一泼冰水,叫人由头到脚瞬间冻住。

    显然,陛下生气了。

    “别躲了,自己滚上来!”

    不消片刻,她便见到了缩在楼梯下偷听的李总管。

    李德盛脸色灰白,甫一上楼立即主动跪地:

    “陛下息怒。”

    “通禀这事,是该她做吗?”

    萧昱目光掠过在地上缩成一小团的云桑,语气越发威厉:

    “为何不敢亲自来通禀?”

    “奴才、奴才……”李德盛悔不该贪图那点小利而赌圣意,哆哆嗦嗦回答,“……九皇子未经传召,也不曾上书请求觐见……”

    “这般求见,应如何处理?”

    “若无圣意豁免,应当场回绝……”

    陛下站起身,拉长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将伏跪在地的大内总管全然笼罩住。

    “那么,朕可有特意豁免过,九皇子不必提前上书,随时都能觐见呢?”

    李德盛认命地闭上眼:“……没有。”

    屏风上的影子开始晃动,金龙玄靴越行越近,绕过黄梨木架,堪堪停在李德盛跟前。

    云桑跪在李总管后面,只能看到半片衮服衣角。

    陛下方才那番发问,明明声音并不大,她却从骨子里对李总管的惊惧感同身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萧昱看着自小服侍的老太监,叹了口气:

    “他给了你什么?”

    李德盛把手颤颤巍巍伸进袖中,取出一块水头极好的青玉,呈过头顶。

    萧昱从他手中拿过,举起来瞧了瞧:“倒是块好玉。”

    “老奴知错了、老奴也是一时糊涂……”李德盛连连叩首,“老奴再也不敢了、请陛下饶老奴这一次……”

    “行了。”萧昱被吵得头疼,把玉塞回他手中,“自己去领二十个板子,下不为例。”

    “谢陛下!谢陛下!老奴这就去永巷领罚!”

    “不必去永巷。”他喝住人,朝外面扬了扬下巴,“就在揽月阁门口打。”

    “……是,奴才遵旨。”

    李德盛领命退下,屋里只剩云桑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何为“伴君如伴虎”,此刻恍然惊觉,含翠的告诫是多么正确。

    她的主子,是天下之主。九五至尊,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云桑无比庆幸,自己方才乖乖吃掉了那枚点心。

    “起来吧。”九五至尊已换回她熟悉的温和声音,好似刚刚轻描淡写作出惩罚是另一个人,“不必害怕,今日不关你的事。”

    “是……”

    揽月阁前的守卫效率甚高,楼下很快传来李总管挨打的动静。陛下背着手站在窗边,静默不语,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云桑揪着心听木棍一下一下落在皮肉上,腿股甚至隐约有了幻痛。

    “取朕的外衣来,”二十板尽,萧昱自窗边转过身,平静道,“回太极殿。”

    / / /

    萧旻在揽月阁前安静等候通禀,只等来李德盛被当众赏了顿板子。

    他的六皇兄,踏着老太监断断续续的哀叫,目不斜视路过他,就像路过白石桥上无人在意的石狮子。

    “十全,你瞧,风水确然是轮流转的。”萧旻目送陛下走远,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放在过去,我定想不到,要见天子一面,竟这样难。”

    十全不及主子淡定,已然哭丧了眉眼:“这顿板子打下来,以后咱们再别想能疏通了。”

    “嗯,论理如此。”萧旻眉梢微挑,语气里带了几分玩笑,“不然,这顿板子不就白打了吗?特地选在我跟前打,是告诫旁人,也是告诫我。”

    陛下已走,再留在揽月阁也没用,十全不愿听李德盛“哎呦哇啦”没个完,拉着主子往回走,边走边抱怨:

    “这么些天,不关不罚地抻着。说事情已经过去吧,偏偏阖宫都当我们不存在,不给炭又缺吃食,陛下他到底想怎样啊!”

    “他啊……”萧旻摸着下巴思索,“我猜……他心里应该想砍了我。”

    “啊?!”

    “……可惜,碍于御史台那帮仁义礼智信的文官不同意,不太好出手。”

    “哦……”

    十全才松口气,又听主子继续说:

    “但御史台能拦一时,拦不了一世。待天下人慢慢忘记那晚的事,他皇位坐稳当了,随便寻个莫须有的罪名,还是可以砍。”

    “啊??!”放下的心再次吊起,十全一脸悲痛,“我知道了,所以陛下故意嘱咐内务府冷待我们,要将我们活活饿死冻死!”

    萧旻皱眉,转过头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没人会用这种办法杀人的。马上开春了,没炭最多受点罪,不致丧命,一天一顿饭也饿不死。你去永巷和冷宫瞧一瞧,过得不如咱们的比比皆是,都还活着呢。”

    十全挠头:“那陛下……这是在干嘛啊?”

    “报复呗。”他慢条斯理溜达着,还有闲情踢一踢御花园路上的碎石,“当年柳美人受的罪,也想叫我尝尝,好让蜜罐里泡大的皇子知道人间疾苦。”

    “若只是这般倒还好……”十全苦着脸嘟囔,“就怕陛下不理睬御史大人们的车轱辘话,执意要除了殿下。”

    “不会的。他得位不正,是因军功卓著手腕雷霆一时震慑住了内外,才无人敢妄议,许多官员本就对此保留微词。我才十四岁,朝堂都没上,政变本与我毫无干系。无罪而斩,德行有亏,若当真激怒群臣,失了人心……崇礼寺那位,还看着呢。”

    萧旻说到这,嘴角轻提:“十全,你说好不好笑,圣上崩逝,太子继承大统,如此理所应当的事,最后竟也能落个得位不正的下场。”

    十全不敢笑,也不知道这话怎么接。

    御花园湖畔假山层叠,冬日里十分清静。一角月白裙裾,隐隐约约掩在石块间,似是进退两难。

    “出来吧。”萧旻神安气定,“听见便听见了,我既没避人,你躲着反而显得心虚。”

    静默片刻,傅如皎提裙走出,向少年端正行礼:

    “臣女拜见九皇子。”

    “嗯?还是个生面孔。”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是谁家小姐?”

    “臣女父亲是骁骑营都尉,傅明。”

    骁骑营都尉官拜从四品,在京城这种达官遍地的地方,着实有点不够看。萧旻认真回忆了一会儿脑子里能记起的将领,没对上。

    但他总觉得这女子眉眼间有几分熟悉。

    “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进宫了?”

    “是。长姐有幸承恩先帝,赐封婕妤。”

    傅婕妤……那就对了,宫宴上应该见过。

    他心存捉弄,故意问:“如花年华,深宫病逝,也能算有幸?”

    傅如皎屈膝弯腰维持礼数撑得辛苦,见此人还慢慢悠悠闲聊起来,一时气闷,不禁出口回怼:

    “下位者的场面话罢了,比不得殿下,能在御花园里公然议论天子。”

    萧旻坦然:“我一向如此心直口快。”

    傅如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自然,殿下您自己也说了,您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上位者无需场面话,说什么都会有人捧着。”

    “放肆!”十全见这女子不等萧旻出言,竟自顾自平了身,不由斥责,“你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时移世易,捧高踩低,世人惯来如此。”她扬起头,平视萧旻。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正与她平齐。

    “臣女为殿下的心直口快所感染,一时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说完,不等这主仆二人反应,转身离去。

    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屁孩,毛都没长齐,摆什么九殿下的架子!

    “她、她……”

    十全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气得不行,一旁萧旻却忽然绷不住笑出了声:

    “有意思,她刚刚说,她叫什么?”

    “殿下,”十全撇撇嘴,“人家只说了父亲是谁,根本没提自己叫什么。”

    / / /

    陛下在揽月阁当众责罚李总管一事传得很快,太极殿伺候的人,今日当差都格外小心。

    云桑原本是被叫去揽月阁外值的,回殿后应交班给内值太监,可不知是不是总管受伤让下面小太监乱了套,交接的人迟迟未至,她只好站在陛下身边,陪他一封接一封的看折子。

    松墨碾在砚台上,一圈圈缓慢转动。云桑能感觉到,自己小臂渐渐鼓起大片又硬又痒的红疹。

    没办法,自小吃到花生便是如此,原想着晚间无事,睡一觉,明日就好了,谁知后头又发生这么一连串变故。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只盼那接替她的人能早些过来,好叫她回屋痛快挠一挠痒。

    “李德盛,西墙书架第三格有本《水经注》,去取过来。”

    云桑小心望向埋头书案的主子,发现他全然聚精于眼前图册,并未意识到自己唤错了人。

    一臂多长的羊皮卷铺展于桌面,用丝线粗细的墨迹绘着她看不懂的东西,陛下所执朱笔,已在上面圈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红。

    陛下懂的真多啊。

    她不敢出言打乱他思路,轻手轻脚走到西墙书架,简单翻了翻。

    嗯,应该是这本。

    “陛下,书取来了。”

    听到这声温婉的回答,萧昱怔了怔,抬头间才想起,李德盛今天下午被打了板子。

    他目光落在案头准确取到的书册上,眸中闪过几许讶然:

    “你识字?”

    云桑腼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只识得一点简单的。”

    萧昱举起书,指着封皮问:“这三个字,都认识?”

    “认得第一个。”

    他好奇心大作,放下手中朱笔,整个人都转向云桑这侧:

    “第三格有十几本书,你不识字,怎么知道我要的是这本?”

    “书名第一个字是水的,第三格只有两本,另一本封皮写着两个字,应当不是您说的水经注。”

    云桑说完,内心有点忐忑:

    “奴婢见陛下方才看得入神,不忍打扰,所以自作主张,还请陛下恕罪。”

    萧昱指腹捻过手边层层书页,末了,唇角微弯:

    “你很聪明。”

    沉迷研究图纸许久,这样一停才意识到肩膀都僵硬了。萧昱挺身松了松脊骨,问道: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酉时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本想出去走走,却在低头时,无意中扫到了云桑后颈的大片红疹。

    “怎么回事?”萧昱将人拉近,眉头紧皱,“这是风疹?什么时候起的?”

    云桑此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掩藏小臂上,不意后颈竟然也有,连忙上手遮住,结结巴巴道:

    “没、没什么……”

    所谓左支右绌,这一动可好,小臂上的也露了馅。

    萧昱不顾她遮掩,一把撸起衣袖,满胳膊又硬又肿的红包,摸起来甚至在发烫。

    他沉声吩咐殿外侍卫:“宣太医。”

    “不不不……”云桑慌得紧,连连推拒,“不用宣太医,只是过敏,睡一觉就好了,奴婢自小便这样。”

    “过敏?”萧昱愣住,“是吃食吗?可知对哪样过敏?”

    云桑面上露了为难,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这幅神情,却让萧昱隐隐有了猜测。

    “是……那块花生酥?”

    她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一瞬间,萧昱觉得浑身血液都涌上头顶,勃然大怒:

    “你不能吃花生,为什么不跟我说?”

    云桑手臂猛然传来一股大力,捏得人生疼。她怕极了,当场跪地,颤抖呜咽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赏赐,奴婢不敢推辞……”

    “你!”

    紧贴手掌的红疹源源不断传来热度,萧昱终于意识到自己这番失态已经吓到了她。

    他松开云桑胳膊,努力让语气恢复平稳:

    “你先起来。”

    跪在地上的人拼命摇头,连肩膀都在抖。

    萧昱俯下身,掌心托住她双肘,缓缓用力,不容抗拒地将人扶起。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已盈满泪水,看得他一阵心悸。

    “太医一会儿便到,你就在这里等着,哪也不许去!”

    他心中有气,着意加重最后四个字:

    “这是圣谕。”

    撂下这句话,萧昱大步走向殿外。

    再不出去,他真的会被活活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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