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你，唉，叫我说你什么好？”

    太极殿西配殿侍女卧房，晴枝给趴在床上的云桑涂药，望见这一后背红疹，又气又心疼：

    “谁给你灌的迷魂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这样用吗？陛下又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主子，怎会因为一块点心就生气呢？”

    云桑抱着枕头，声音瓮瓮的：“我、我就是有点怕……你没瞧见，今天下午在揽月阁……”

    “李总管被罚是因为他犯了错，你又没犯错，你怕陛下做什么？”

    晴枝将药膏依次涂在红肿之处，边涂边说：

    “赏罚有度，纪律严明，这是陛下在军中有口皆碑的名声，不然，也不能带着大军一反旧日颓势，御敌于国门之外啊。”

    “军中……和宫中，总是不一样的嘛。”

    云桑将下半张脸埋入手肘，头皮微微发怵：

    “……陛下在揽月阁说‘自己去领二十板子’的时候，那种平平淡淡的口气……真的很吓人……”

    晴枝不解：“为什么？二十板不多啊。”

    “二十板还不多？”云桑咋舌，“这顿板子下来，李总管至少半个月难起身了，若是打我这样的，当场打死都有可能。做奴婢，谁能保证一直不会犯错呢？连李总管这样精明的旧仆都……唉，我这么笨，会不会在这里根本活不到二十五……”

    “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晴枝在她额角戳了一指头，“李德盛就是太精了，自作聪明又拈轻怕重，打量谁不知道他心思似的。陛下小惩大诫，我看打得好。”

    云桑傻傻回头：“李总管什么心思啊？”

    “你被人拿来顶在前头挡了两回祸，合着自己不知道啊？”晴枝简直无语，“贿赂是他收的，倒叫你去传话，要不是陛下明察秋毫，今天挨打的就是你了知不知道！”

    “啊……？”厨娘不知道，厨娘很吃惊。

    她咬着嘴角，有点委屈：“我就说我这么笨，不应该来太极殿伺候嘛……也不知内务府怎么想的……”

    晴枝涂药的手顿了顿，旋即轻轻在云桑后背拍了一巴掌：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太极殿的俸禄比御膳房高了两倍，你不是还要攒钱给你娘治病吗？就算为了这个，也得赖着不走才是！”

    想到娘亲，云桑眼底忽然有了光亮，一骨碌爬起来问晴枝：

    “再过几日，是不是轮到咱们两个旬休了？”

    “是啊。”

    “你会出宫看望家人吗？”

    晴枝无谓地耸耸肩：“我家里没人了，就我自己。”

    云桑不意竟戳中别人伤心事，面上浮现出歉疚：“对不起，我不知道。”

    “嗨，十多年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他们什么模样了。”

    晴枝涂完药膏，盖上盖子，把药还给她：

    “不过这次旬休，我打算出宫逛逛，你要是从来没出去过，我可以送你到甜水巷。”

    “可以吗？”云桑脸上立时晴空万里，拉过她的手喜盈盈道，“晴枝你真好。”

    “傻不傻……”晴枝对这张毫不设防的笑脸满是嫌弃，“没我带着，只怕你一出宫就被拍花子的骗去卖了。”

    / / /

    宫门到甜水巷，隔着十二条街，六座石桥，四个坊市，走路要花半个多时辰。

    这一路，云桑的脑袋在脖子上，少说转了百多圈。

    她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觉得新鲜，又怕晴枝嫌烦，攒十个问题才敢挑一个最好奇的问。

    “那家铺子一直叮叮当当，还有火花，是做什么的呀？”

    “那是打铁的。”

    “刚刚那家店，一整面墙全是格子，是卖木箱吗？”

    “那是卖药的。”

    “哇，晴枝你看，那个老伯说他有通灵访仙之能哎！”

    “那是骗人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云桑越听越兴奋，挽着晴枝真心赞扬，“你好聪明哦。”

    晴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多出来几次，你也什么都知道。喏，前面就是甜水巷，自己过去吧。”

    “别嘛——”云桑拉着她胳膊不松手，“都到家门口了，进来喝口水再走啊。我娘以前是御膳房最好的点心厨娘，专做江南糕饼，你尝尝？”

    “最好的？”晴枝有点心动。

    “最好的！”云桑笃定点头。

    “来都来了，那就尝尝。”

    / / /

    寿安殿近几日欢笑声格外足，连燕芳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傅家小姐于讨长辈喜欢一项上，是有几分本事在的。

    她每日午后进宫，傍晚宫门落锁前离开。最开始那两天陪着太后游园下棋，可冬日园子光秃秃，没什么景致可赏，下棋嘛，柳太后不擅长，还嫌费脑子。

    燕芳本以为，如此情况，傅如皎很快就会懈怠放弃，没成想第三日，她带来一根棉线，要与太后翻花绳。

    一根棉线，两个人，四只手，就着暖和的便榻，其乐融融玩了一下午。

    第四日、第五日……时兴的话本、精巧的九连环，她脑子里就像有掏不完的主意，日日逗得柳太后开怀不已，这几天连胃口都明显好了不少。

    这不，今天又带了本据说从古书铺子里淘来的前朝食谱。

    柳太后这些天早已形成习惯，自吃完午饭眼睛就时不时向门口瞟，见傅如皎进来，欢喜地不得了，拉着她往自己身边坐：

    “燕芳，快去端牛乳茶，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傅如皎笑容满面随太后走过来，却在落座时极有分寸地选择了榻下一方木头杌子。她接过燕芳姑姑手里的茶，深吸一口，赞道：

    “我自己在家也按太后娘娘说的方子试过几次，总觉得没有娘娘这里的茶味道香浓呢。”

    “许是砖茶不同的缘故。”柳太后拍拍她的手，“等你今日走时，带上几块宫里的砖茶，再回去试试。”

    “那如皎要谢过太后赏赐。”

    “几方红砖茶而已，不值钱，算什么赏赐。”

    柳太后说着，上手翻起傅如皎带来的食谱。她出身不好，其实识不得许多字，所以之前话本大都是如皎念给她听。食谱比话本字要少些，只是……

    “如皎，这个字，粉……什么啊？”

    “回娘娘，是粉餈（ci2）。”傅如皎声音温婉好听，“书上说，粉餈用稻米粉蒸制而成，若蒸时加些白糖，便是饴。吃时再沾些豆粉梅子粉，最是酸甜可口。”

    “听着就不错。”柳太后满意合掌，“不如咱们今日试试，试成了，还能给皇上送点尝鲜。”

    傅如皎眉心一动，强压下欢喜情绪，淡定推拒：

    “臣女厨艺不精，只怕误了陛下圣口。”

    “怕什么，我们先尝尝嘛，不好吃就不送给他呗！”

    “母后在尝什么好东西，还想背着儿臣。”

    殿门外，一声清朗的问候压过满地请安，遥遥传了进来。

    傅如皎在闻声那一刻，指甲失控地扣进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