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两个多月的内监总管李德盛，终于在入夏前重回岗位。

    好消息是，陛下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就此失宠，缺席期间只提拔了一个末等宫女来伺候，大总管的位置还是给他留得好好的。

    坏消息是，他觉得陛下对他伤好复位这事，不是很高兴。打量他的眼神，总带着莫名的埋怨。

    李德盛对那二十板子心有余悸，加上陛下近日态度模糊，使他当差越发谨慎，故再次遇到不递帖子就要来求见的人，拒绝得叫一个干脆爽快：

    “傅小姐，陛下未曾宣召，按规矩您不能面圣。”

    傅如皎微微一笑，取出一锭银子：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烦请公公帮我通禀一声。想来，陛下定会对我要说的事感兴趣。”

    李德盛看见银子仿佛见了鬼，连退两步，袖子一甩，满身正气：

    “小姐这是做什么！宫中一应事务皆有度可依，岂能行这等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转身招呼一旁守门侍卫，刚想让他们将人赶走，揽月阁的门忽然开了。

    小宫女朝他躬身一福：“李总管，陛下说，叫傅姑娘上去。”

    你看看，这还有天理吗？

    一样的揽月阁，一样的没有拜帖，他给九皇子传个信，生生挨了二十板子，这傅家小姑娘平平常常一个四品官的女儿，怎的就能破例召见了？！

    李德盛瘪着嘴无声嘟囔几句，乖乖将前路让开：

    “傅小姐，请吧。”

    傅如皎知道陛下会见她。

    春日宴那天，她穿着九皇子的披风一路从御花园走到宫门，沿途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回家之后，思来想去，直到昨日方拿定主意，递了进宫的拜帖。

    她是女眷，无官无职无诰命，没有任何一条路子，能让她直接求见陛下，因此拜帖只能递到太后娘娘处。然而宫中来回话的人，挂的却是太极殿的腰牌。

    九皇子说的不错，陛下，果然注意到她了。

    不过可惜……她并不打算帮他传什么信。

    “臣女在九皇子的披风中找到了一封密信，事关重大，臣女不敢轻举妄动，因而特地呈给陛下处置。”

    临窗座上，萧昱静静俯视屋中跪得端直的女子，若有所思：

    “春日宴至今已半月有余，傅小姐这封密信，找的可有点久啊？”

    傅如皎抬头，目光不退不惧：“信早已找到，是臣女怯懦，迟迟不敢上交。”

    “因何不敢上交？”

    “因为九皇子有言，叫我帮他传信至宫外。若不从……便威胁毁我清誉。”

    萧昱嘴角勾起一丝玩味：“那么傅姑娘今日这番作为，是将自己清誉置之度外了？”

    “臣女相信，陛下不会叫忠心之人蒙冤受屈。”

    “信里什么内容？”

    “臣女不知。”她转动纸卷，将完好的蜡封展示给座上天子，“臣女取得信件后，并未打开。”

    他上前两步，取过傅如皎手中密信，展开后随意一扫，似笑非笑：

    “你可知，你手上这封所谓密信，究竟写了什么？”

    傅如皎听出这话语里凉凉的讥讽，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忐忑道：

    “臣女……的确全然不知……”

    高大的男子半弯下身子，威压自上而下将她笼罩，手中纸张挪到她眼前轻抖，而后松开，任它飘然落地：

    “傅姑娘，你呈给朕的，是货真价实，白纸一张。”

    / / /

    云桑传出请傅家姑娘进揽月阁的口谕之后，便依照陛下吩咐乖乖候在了阁外。

    守门侍卫离得远，阁前此刻只有她和李总管。云桑手指握着袖子捏了又捏，终于鼓起勇气，朝他挪近一步，压低声音道：

    “李总管，奴婢……”

    李德盛半眯着眼摆手：“要方便是吧，快去。”

    “不、不是。”

    她吞吞吐吐，撸下腕子上细细的银镯，余光瞄着四周，不动声色将镯子往总管手里塞。

    李德盛感受到这硬邦邦的物什儿，一个激灵睁开眼，十分警惕：

    “干嘛？”

    “奴婢想跟您打听点事。”

    他上下扫视这小宫女，谨慎地收回手，并没去接镯子：

    “你先说。”

    云桑抿唇，局促问道：“咱们宫中，可有让宫女提前放归的旧例么？”

    李德盛转了转眼珠，神情逐渐放松，嘴角笑出两道皮肉褶子：

    “哦，原来是这个事儿啊……要说旧例么，肯定是有的。天家虽威严无上，可也并非全不近人情，若遇上特殊情况，网开一面，提前放归宫外……”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伸手拈起云桑半掩的银镯，不住咂嘴：

    “你这镯子，成色、重量、工艺……都甚是一般啊。”

    “有、有旁的，还有许多的！”云桑听出门道，连忙上前解释，“奴婢当值不好随身带着财物，这个不显眼，只是聊表心意。总管若喜欢，奴婢房里还有其他东西。”

    李德盛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将镯子揣进怀里：

    “还算懂事。不过，你为什么想出宫，总得告诉我实情吧？”

    为什么？

    云桑咬着唇，喉咙发苦。

    那一晚……陛下手把手教她写字，温热的手掌，几近灼得她心惊肉跳。

    这早已超出等闲君婢该有的关系范畴，亦不能简单用一句“陛下善待仆从”遮掩而过。

    她疑心，陛下可能是瞧上她了。

    卑微宫婢因机缘巧合承宠的例子，过往十几年，宫中比比皆是。她们的下场如何，云桑心知肚明。

    不，她不能永远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娘还在宫外等她，未来她们还有许多日子要过。

    即使陛下并无此意，单纯瞧她可怜。自作多情也好，惊弓之鸟也罢，娘上次说的不错，若真能买通总管提前出宫，纵花光所有积蓄，她也心甘情愿。

    云桑抬头看向李德盛，勉力一笑：

    “是我娘……她生着病，需要人照顾。”

    “就这个？”李德盛挑眉，语带怀疑，“你娘不是早出宫之前就病了吗，怎么这时候忽然想起来照顾了？”

    “病得愈发厉害，近日下床都困难。”小宫女撒起谎面不改色，“总管大人明鉴，我们娘俩在宫里相依为命多年，我娘离开我，实在是难以过活。”

    “得得得，谁叫我心肠好呢。”李德盛想着怀里的银镯子，大发慈悲，“你的事我记住了，过些日子，寻个由头，报病退吧。”

    云桑喜出望外：“多谢总管！”

    揽月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及时打断了两位宫人偷偷摸摸的密谋。傅家四姑娘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裙摆勾住门槛，不慎绊了下，差点摔倒在地。

    “姑娘小心。”云桑伸手堪堪扶了一把，有些担忧，“姑娘可带了仆从？需要奴婢去叫吗？”

    “……不必了。”

    傅如皎恍然回神，将胳膊上搀扶的手轻轻推开：

    “谢谢你，我自己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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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趾殿，紧邻御花园，四年前由先帝亲自设计翻修并赐名，作为九皇子十岁的生辰礼。

    这也使九皇子，成为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未成年、未出宫、未封王便在宫中有自己独门屋苑的皇子。

    皇恩浩荡，宠爱有加，桩桩件件，都像在打彼时远赴边疆的太子的脸。

    时过境迁，太子已成今上，富丽堂皇的麟趾殿，此刻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只剩这些雕梁画栋飞檐斗柱，努力撑着主人仅有的一点脸面。

    正厅久未待客，引她进门的小太监连过场都不想走，将人请进来便扭头离去。厅内茶水点心一应俱无，只有一个九皇子，在大厅中央席地而坐，摆弄着手里的棋局。

    见她进门，萧旻着实意外：

    “稀客啊，傅姑娘怎么今日有空来？坐。”

    他双臂一展，十分热情：

    “桌上、椅子上、地上……随便坐，随便坐。”

    傅如皎抿嘴望望四周，忽而抬手，扬了他的棋盘：

    “九皇子，耍人是不是很有趣？”

    “这话从何说起？”

    被人扬了棋盘，萧旻却毫不生气，慢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依旧笑吟吟：

    “美人嗔怒，真真活色生香。”

    傅如皎挥手打掉他伸来的胳膊，转身朝外面看热闹的宫人怒喝：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没听见傅姑娘的吩咐吗？”

    吊儿郎当的少年微微抬眸，眼光转向他们一瞬，浸透冰冷：“都滚远些。”

    十全抄起殿外的大扫帚，尽职尽责轰鸭子一样将人赶远。萧旻见人散尽，随手关上了殿门。

    “看来，你已经见过我的好皇兄了。”

    “信送到了。”殿门一关，方才怒气冲冲的人，变脸般换了模样，“过来同殿下说一声。”

    萧旻对着这张冷若冰霜的脸，啧啧惋惜：

    “我觉得，你还是生气的样子灵动些。”

    傅如皎不接他话茬：“殿下可需我传其他信息出去？”

    “这么积极？”萧旻咂嘴，“你的下人三天两头去当铺，不怕被人怀疑？”

    傅如皎勾了勾嘴角，自嘲道：“殿下不知，我的下人去当铺是轻车熟路。若一直不去，母亲大人才要怀疑我哪来的钱用。”

    “原来如此。”

    萧旻轻笑，俯身去捡地上散落的黑白棋子，一枚一枚丢回棋盒中。

    傅如皎被这微弱又持续不断的击打声扰得心乱，再次询问：

    “九殿下，你可有其他……”

    “没有。”萧旻抬头，对她微笑，“我没什么信要传了。”

    傅如皎一噎：“……那我们的合作？”

    “合作可以继续，但你先要告诉我一件事。”

    萧旻捡过滚落到她脚下的一枚棋子，悠悠站起身，笑容意味深长：

    “我皇兄叫你过来，给你安排了什么任务？套话？下毒？”

    他歪头，与她淡淡对视：

    “你当知道，没他默许，你是进不了麟趾殿的。”

    傅如皎别过头，神色有几分不自然：“只是……接近你。”

    “这可不像实话，你又不能住在宫里，十天八天见不得一面，何来接近之说？”

    “我是什么身份，凭什么第一面就能获得陛下信任？随手一步闲棋，得用便用，不得用也没损失。”

    傅如皎站得腿酸，伸手拂去座椅上的落灰，兀自坐下，转而反问：

    “难道九殿下第一回叫我送信，送的会是什么要紧的信吗？”

    “也有道理。”萧旻点点头，“所以，你用什么换来了做他闲棋的资格呢？”

    “一张白纸。”

    “一张白纸？”

    她抬眸，眸色如一汪千尺碧潭，清澈而深沉：

    “我取出你披风里的信，依外观封了张一样的白纸。信去了万利当铺，白纸送进了宫。”

    “妙啊。”

    萧旻把玩着光滑的棋子，嘴角笑容幅度明显加大：“傅姑娘，你这是在赌。”

    圣心无常，若陛下拆开蜡封看到白纸龙颜大怒，她说不定会就此丧命。

    “一无所有之人，行事难免激进。”傅如皎目光落在萧旻手中棋子上，唇畔挂着似有似无的哂笑：

    “运气不错，我赌赢了。”

    她俯身，捡起椅子腿边另一枚棋，握在手里：

    “往后我进麟趾殿会方便许多，既然殿下今日并无事宜需我代传，臣女就先告退了。”

    “下次来，帮我带些蜜饯果子吧”

    萧旻伸出手，冲她掌心那枚棋子努努嘴，

    “好久没的吃，馋了。”

    傅如皎展开蜷着的指头，手掌翻转，将棋子交还于他，盈盈屈膝：

    “是。”

    姣好的背影穿过大门，渐行渐远，萧旻望着掌心一黑一白两颗棋，杳然轻笑：

    “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我那件披风里藏着的，原本就是张白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