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恃

    夜已深,御书房的灯火随夜风轻晃,将跪在地上的大总管老脸映得惨白。

    萧昱手中握着一只纤细的银镯,眸色晦暗不明。

    揽月阁二楼视野极佳,傅如皎走后,他随意朝外一瞥,刚好,把云桑塞东西贿赂李德盛的过程看了个完整。

    “陛下……”李德盛慌极了,声音干巴巴的,“奴才知错了,奴才、奴才真的知错了……”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萧昱的回答冷冷淡淡,不带一丝感情:“李总管,你很缺钱吗?难道,是朕给你的俸禄太低?”

    “不不不!当然不是!”

    李德盛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急切道:“奴才、奴才不该见钱眼开……求陛下再饶恕奴才一回吧!”

    达官贵人的钱收不得就算了,谁能想到,连这种小虾米上供,也会这么巧被陛下抓个正着呢!

    流年不利,真是流年不利。寻机会,他可得找个灵庙好生拜下菩萨,去去霉运才是。

    “她求你什么?”

    痛哭流涕求饶的总管一愣,暂止了声,抬起头,试探地向上望去。

    昏黄的烛火笼着御座上落寞的身影,那只银镯被陛下微微举起,指尖轻捻,转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亮光。

    陛下开口问着他,却并不看他。这样专注地凝望一只粗陋银镯……

    李德盛心中一动:叫人很难不多想。

    “云桑说……家中母亲病重,想求我寻个由头,提前放她出宫。”

    “你应了吗?”

    他两股战战,嗫嚅道:“奴才……奴才……”

    座上天子鼻间轻哼:“那便是应了。”

    “不不不,奴才明日就去同她说,今日的话统统不算数!”

    李德盛反应极快,一个头叩在地上:

    “能得机会在陛下身边伺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奴才定会好好劝导云桑,叫她绝了出宫的念头!”

    大殿静得吓人,几乎能听见老太监“咕咚”那声叩头的回音。陛下一言不发,只专心盯着手中镯子,眉头越蹙越紧。

    李德盛心慌如麻,忍不住继续探问:

    “或者……奴才帮陛下安排,直接收用了她……”

    “不。”这个提议很快被打断,锐利的目光自上方投来,叫人脚底板一凉:

    “管好你的嘴,不该说的别说。”

    “是……奴才明白。”

    如此,便不是单纯的临时起意了。

    人精总管垂下头,细细回想这个云桑是如何从御膳房一步登天调进太极殿,恍然觉得自己当初那点小九九,只怕被陛下算了个精准,甚至,一早纳入他不露声色的计划之中。

    什么翠玉豆糕……陛下要的不是点心,是人呐。

    厘清思绪后,李德盛背上瞬间惊出不少冷汗。

    陛下筹谋已久,显然对她十分上心。他竟还叫那小妮子替自己趟了好几回雷,怪不得这些日子一直犯倒霉,原来关节在这儿!

    那……那如今这事情,到底该怎么处理才好?

    他抬头,面上真切地犯了为难,小心斟酌着称呼:

    “陛下……此番云桑姑娘所求之事,您看老奴是允……还是拒呢?”

    跳动的烛火映出萧昱眼中无可奈何的黯然。他上手捏住额角,长长舒了口浊气:

    “半年,能拖吗?”

    “能!没问题!”李德盛如释重负,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老奴定让云桑姑娘半年之内走不成。”

    “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能透露。”

    “明白,明白!”

    半年,若半年后,她依然决定要走……

    握住镯子的那只手掌逐渐用力收紧,指节泛白。银镯表面篆刻的朴素绿叶纹路,在持续大力作用下,硌着掌心隐隐生出痛感。

    为什么要走?他哪里做得不好?

    相处这些时日,她竟一丝都不曾动心吗?

    明明从小在宫里长大,宫外究竟有什么,值得她这样锲而不舍地惦记呢?

    / / /

    同样的夜,一星残灯静燃,梁卓坐在自家书房,亦是眉头紧锁。

    新帝重武,曾是边疆领兵征战的大将,即位后,提拔了许多边远地方官吏将士入京。朝中形式风云变幻,他这位颇受先帝倚重的御史大夫,生存环境远不比从前。

    另一方面,九皇子密令所计牵涉众多,时间又并不宽裕。陛下眼线遍布京城,既要躲过监视,又要抓紧完成九皇子的安排,亦是伤神费心。

    但这些,都比不上春日宴惊鸿一瞥给他带来的巨大影响。

    十六年,他已十六年不曾见过那张脸。

    暗室里悬挂的画像早已烟黄,溅上的斑斑血迹风干凝成了黑色。他以为他忘了,却原来,一点都没有。

    桌上是梁卓辗转从大理寺调出的陈年卷宗。崇德一十九年,户部侍郎江括作为河道整修贪墨大案的主犯,全家妻儿下狱问斩。

    卷宗末尾经手该案的负责人,赫然写着梁卓自己的名字。

    是,他当然记得。

    江括平生仅聘一妻,无妾室,无通房。发妻薛氏,育有一女,名江宛,崇德一十九年赐死时,年仅三岁。

    那个宫女,今年有多大了呢?

    擅自调查御前宫人的生平是为官大忌,何况他如今又是这样微妙的身份。稍有不慎,引得陛下猜忌,或将前途尽毁,乃至命丧黄泉。

    可他忍得住吗?

    只要一闭上眼,小宫女那张不谙世事的面孔就会在脑海中不停浮现,最终与尘封多年的记忆重合,带他回到淮州那座烟雨石桥,她撑伞回眸间,于他灵魂深处,刀刻斧凿般铭记的一笑。

    要查,无论多难查,有多大风险,他都一定要查清楚。

    / / /

    京城的夏日酷暑难熬,又或是云桑因出宫不顺心有郁结,进而觉得这苦夏格外漫长。

    李总管近日总是躲躲闪闪不愿见她,她以为是上回的镯子不够,想再拿钱给他,他却无论如何不肯收,只说宫里最近缺人手,时机尚不成熟,要她耐心再等等。

    从初夏等到夏末,便是泥人性子,也不禁有些等急了。值得安慰的是,娘亲在入夏后病情果然大好,陛下也不曾再对她有什么叫人心惊胆战的触碰,仿佛那一晚教她写字,真的只是他心血来潮。

    或许,是她想多了。

    也对,国丧将尽,马上就要开选秀了。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怎么会在意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想通这一点,云桑在心里暗喜,忽然又觉得也不必急着出宫去。

    现下娘亲已经三催四催地叫她嫁人,上回直接把姨母接到家里等她,说什么老姐妹叙话,话头转来转去,全是在谈婚事。若她当真出了宫,怕是要被娘亲念叨得耳朵起茧。

    云桑一肚子憋屈,忍不住同晴枝抱怨:

    “你说我娘为什么这么急着要给我找婆家呢?”

    “咱们这个年纪,倒也不怪七娘着急。”晴枝耸肩,“要不是在宫里当差,活脱脱一个老姑娘了嘛。”

    “再这样下去,我都没办法跟季勉哥哥见面了!太尴尬了!”

    晴枝八卦心起,颠颠问她:“你真的这么不想嫁给季勉啊?”

    “我不知道。”云桑一把撩起被子蒙在头上,闷闷道,“我在宫里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憋闷得很。出宫之后,我只想自由自在,开铺子、做掌柜。不用守规矩,也不用看谁脸色,独门独院,自己说了算。

    姨母再好,季勉哥哥再好,为人妇总有各种躲不开的关系要处理。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难道我是根葡萄藤,非得攀住些什么才不会被吹跑吗?”

    “你这种感觉,我明白。”晴枝大口嚼着云桑带回来的糕饼,从容道,“可能我们做宫女的真的比较古怪吧,宫里一辈子不嫁人的老妈妈可多了。”

    “那你呢?”云桑从被子里探出半张小脸,“你想嫁人吗?”

    “没人给我张罗啊。”晴枝坦然一摊手,反问她:

    “我不但不想嫁人,还不想出宫呢。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出去,留在宫里陪我不好吗?”

    云桑沉默半晌,将脸重新埋回被子中,轻声道:

    “谁愿意一辈子做奴婢呢……”

    漫长雨夜,噼里啪啦的雨点敲得人心烦意乱,一声响彻天地的巨雷,让云桑从睡梦中骤然惊醒。

    夏日炎热,她满身是汗,心脏不安地疯狂跳动着,入目是一片十足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雨声依旧。

    她重新躺了回去,后半夜却再难入睡,睁眼辗转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李总管拿着信急急敲响西配殿侍女卧房,高声喊道:

    “云桑,快出来,你娘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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